小马小牛给董小黑戴上手铐，推搡着他从垃圾场出来，主要靠走，间或坐坐还在运营的深夜传送梯，足足大半小时后才回到二区。
郑毅让众小弟先回去休息，自己亲眼看董小黑被送进行动处禁闭室，关上几重大门，安排可靠人轮班值守，再才回去睡觉。
门重重关上了，董小黑立即陷入到宇宙深空般的漆黑和寂静之中。
俗称小黑屋的禁闭室不但能羁押嫌疑人，更有惩戒和逼供大用，将彻底剥夺嫌犯五感，让其身处绝对无聊、孤独和绝望之中。
小黑屋很小，长二米二，宽八十厘米，高不过两米。矮小的天花上有换气口和红外摄像头，但没有一粒光透进来，夜猫子在这里也是睁眼瞎。
进气量被调到很小，几乎听不到一丝空气流过的摩擦声。即使把手放到换气口，也只有最敏感的人，才能感觉到几个稀碎的空气分子微微掠过汗毛。
进气量太小，被关押的人仅不被憋死，却绝不会舒服。
小黑屋陈设极简，只一张冰冷坚硬的碳炔合金床，长一米八，宽六十厘米，高四十。还好董小黑不是彪形大汉，否则只能蜷曲着躺下，半边身子还要悬空。中等身材还偏瘦削的他，也只能堪堪躺平。
床近门这一头和里侧两面连在墙上，和墙浑然一体，外侧离门和外墙只有二十厘米，勉强能坐床边放下腿。
床另一头连着一个长五十厘米、宽四十高四十的小马桶，马桶另两面也连在墙上，只一面和墙体有三十厘米间隙。马桶没盖，每天只能冲水两次，什么时候冲自己看着办。
这么点空间，上厕所也十分憋屈，彪形大汉只能撅着屁股缩着腿，完全伸展不开。
床材料特殊，极轻薄却绝对坚韧，就算重量级拳王来全力一击，砸烂自己手不说，床板连个白印都不会留下。
床板悬空一侧是光滑的圆弧，防止嫌犯自杀。不过嫌犯要是够狠，以头猛然撞墙，那硬度极高的碳炔合金墙壁，就会把还算坚硬的头骨，像铁锤砸在西瓜上一样，撞得稀烂。
不过这样的狠人，四千年来还没出现过，最狠的也只是被关到崩溃后，把自己撞成脑震荡晕过去了。
除床和马桶外，小黑屋别无他物，连根床腿都没有。碳炔合金强度极高，即使床只有两面连在墙上，一面虚虚连着马桶，一面完全悬空，底下没有任何支撑，也能受得起一头成年大象在床上蹦迪。
小黑屋隔音极好，屋里嫌犯无论怎么折腾，外面也看不见听不到。嫌犯想要闹腾给看守添堵，那只是自嗨。很多被憋得发疯的嫌犯，也确实这样来自娱自乐。
这间让人发狂的小屋子，就是一个黑洞；黑洞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黑洞内，也不知道外面发生着什么。
嫌犯处在绝对安静和黑暗之中，被孤寂和无聊一点一点侵蚀，被彻底隔绝在世界之外，被世界孤立、抛弃，不但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外界信息，连一点光和一丝风都感受不到。
这绝对是让人发狂发疯之地，很多嫌犯受得了皮鞭凉水，却在小黑屋里挺不过三天。
但董小黑进来之后，却立刻安静下来，之前身上千万只蚂蚁撕咬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就像是...受了气的小媳妇回得娘家进了门，眼泪一下子被妈妈的笑蒸发掉了。
刚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声音也太嘈杂。行动处的男人们追赶那女孩出了不少汗，几十个男人身上各种汗味混杂在一起，像进了养猪场。这让他极不舒服，好几次差点吐了，强行憋回去了。
郑毅小马小牛三人围抱住他更让他抓狂，当时身体甚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难闻的气味、和别人身体接触，这些让他窒息的感觉像山崩般袭来，他差点晕厥过去，但挣扎、狂吼都没有结果，只好闭上眼睛装鸵鸟。
好了，这一切都结束了。难闻的汗味消失了，嘈杂的声音没有了，进来就安心了。
黑暗一点一点包裹着他，沐浴在深黑的光辉之中，感觉越来越好。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再次进来，这空无一物的小黑屋的一切，他依然熟悉，甚至感觉有点...温馨。
没有人的地方，就是天堂。
毛孔跟心情一起舒展开，挣扎的热汗和虚脱的冷汗都已干透，但身上仍黏糊糊的不舒服。还好衣服质地好不滋生细菌、暂时还没有异味。女娲里经常自动灭菌，空气中也没多少野生细菌会落在衣服上。
躺倒在床上，身体渐渐凉下来，汗慢慢干掉，不再觉得难受。冷硬的合金床虽然硌得慌，但折腾了一晚上累够呛，董小黑犯起了迷糊。
正恍惚间，门被轻轻拉开了。
光线突然钻进来，已经适应浓重深黑的董小黑打不开眼睛。微光耀眼，透过紧闭的眼皮扎进瞳孔，像团圣光般笼罩住一个高大的人影。
那人影在光芒中看来深邃而温暖。
“董、小、黑？”那人轻声问着，声音像从远洋深海、或是遥远星空传来。
“某是。”
董小黑想翻身起来，却睡麻痹了，动弹不得。
“你先醒醒，不要乱动，也不要出声，免得惊醒外面守卫。”
“好。”董小黑低声说。
不知为何，来人虽看不真切，却让他感觉很好。
来人轻轻看着董小黑，不动、也不催促。
没过多久，董小黑适应了夜间照明的微光，也能动了。
他轻轻站起。
来人身材高大，竟有点像郑毅，不过看着比郑毅顺眼。
“静静听我说完。”来人道，“有个实验需要你参与，但会有风险。一旦成功，作为回报，你今天做的一切事情都将被抹去。”
“你会被释放，回到垃圾场。你藏起来的那个女孩，也不会有人知道。一切都会跟从前一样，就像那女孩从没去过垃圾场。”
“不会再有那么多人来围着你，喋喋不休地问你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会再有人靠近你，抱住你，不会再有浓烈骚臭的男人汗味。”
“只要你参与实验，成功归来，就将一切如故。你是否愿意试试？”
“如你不愿，我会马上关门离开。今后无论你面临什么，我们都不会干预。”
“如你愿意，我将带你走。实验失败，你会下线。实验成功，你会被送回来；等时机一到，我们就会让督察部的人放了你。”
“这期间，督察部的人什么都不会知道。”
“监控视频会被抹去，就像你篡改了垃圾场的监控那样，没人会发现。”
“但你们不是发现了？”董小黑反问道。
“我们与众不同，”来人自信的道，“不过我们不会在意你做的那些小事。”
“那你们在意什么？”
“人类命运。”
“可是人类快要灭绝了。”
“我们知道。在你计算完的那一刻，我们就知道了。”
“再不想办法，就来不及了。”
“还来得及，你有办法，对不对。”
“某有办法，就在他们抱住某那时，就想到了。可是那样做就偏离了，以后怎么办？”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一定也能找到办法！”
“某会找到办法。那你们要某做什么？”董小黑意动了。
“跟我们走就知道了。这件事对人类很重要。你想不想看一眼真正的天空和大地？”
“还有只在电影里看过的白云，海洋，高山和大树！”
“还有青砖和木头搭起来的小楼，它们窗格花纹繁复、屋檐雕饰精美，才不是这种碳炔合金围起来的灰暗金属格子！”
“想！可怎么做到？离那一天还有好几年、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董小黑茫然不解。
“我们有办法，我们的实验就要解决这些问题。”
“甚至还能避免饕貅出现，那样我们不必再流浪。只要你愿意参加这个实验，一切都有可能。”
“为什么是某？别人不行吗？”
“你足够聪明，足够特别。你熟知历史地理，能说清楚去过何处。你没有牵挂，不怕下线。”
“某没有牵挂吗？如果失败，李梦雪同学怎么办？今天那女孩怎么办？”
“放心。即使失败，我们也能确保那女孩没事。至于李梦雪，更不用担心。”
“能告诉某，李梦雪同学在哪里吗？她怎么样了？怎么找不到她？”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以后你自己会找到她。”
“那好，某跟你走。”
来人闪开身，让董小黑出来，再轻轻关上门。
这道只有郑毅才能打开的门，不知他是如何打开的。
来人带董小黑悄悄走过几道门，再随手关上。值班室里，行动处的小弟还黑着灯流着涎呼呼大睡，对发生的事毫无知觉。
谁能想得到，有人能从督察部禁闭室里捞人出去。
来人带董小黑走出督察部，在二区甬道中乱转。夜深了，所有人都睡得安宁，甚至能听到甬道两边宿舍里此起彼伏的鼾声。
董小黑很久没来过二区，也不知来人绕来绕去带他去了哪里，甚至记不起来路。
最后，来人带他走过一道厚重的圆形大门，里面黝黑深邃，像一个黑洞。
进门后，黑洞悄无声息的关上了。
董小黑并不害怕，甚至没有回头看。
来人又带他走进一大间房子。
房子正中有台巨大的球形装置，以董小黑对机械之精熟，仍被这台装置深深震撼。
它青色的球形外壳泛着冷艳的光，很厚，里面不知包裹着哪些器件。
球面开了一个刚好能容一人进去的门，厚重的门敞开着，能看清里面。
装置正中是一个座椅，座椅周围遍布仪表，错落有致，繁复而精巧，一看就让人印象深刻。
装置还拖着一条粗大的长长的尾巴，可能是电缆。
来人说，“我们制造了一台时间机器，能让人回到过去。”
“我们用动物实验过，启动机器时，它们消失了。等设定时间一到，它们又回来了，毫发无伤。”
“但我们无法确定，它们是不是去了我们想让它们去的地方，它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做点什么来证明。”
“也许可以试试机器人？”董小黑建议道。
“你很聪明。我们试过，但失败了。”
“时空机器会产生强大的能量。你知道，这无异于制造一个微型虫洞。”
“启动时空机器时，座椅上任何电子设备都会彻底烧毁，变成一滩熔融的晶体。”
“按理说，生命也该被杀死。可我们实验了足足三百次，动物们都会彻底消失，到点活蹦乱跳的回来。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要确认实验到底有没有成功，只能用人来实验，你是第一个。为什么选你，刚才说了。”
“现在整个女娲，只有你可能面临下线指控。如果你不参与实验，很可能会被判下线。”
“而且你也知道，饕貅已经耀变，我们时间不多了。如果关你六天，你发现的事他们还没发现，那所有人都会下线，真正的下线，永远下线。”
“所有人的备份都会被摧毁，没人能重生。”
“人类会彻底灭绝。”
“那你们为何不阻止？为何不在联席会议上提案？”董小黑又问道。
“我们是隐秘组织，不方便直接出面。而你，是我们选中的代言人。”
“如果你拒绝，我们也不会灭口。”
“我们会把你重新关进那间小黑屋。就算你明天告诉郑毅今晚发生的一切，他也不会相信。所以我们不担心你不配合。”
“如果某回不来，那你们怎么跟郑毅解释？”
“不用解释。他只会看到一个空房间，其他什么也发现不了。至于他怎么理解你一个大活人在密闭空间原地消失这件事，怎么给他的部长汇报，我们不关心。”
“相比人类命运，在人类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几个人会不会被扣公民分，很重要吗？”
“不重要。”
“所以，你答应实验吗？”
“某答应。”
“很好。脱光随身衣服鞋袜，换上这件特制连体衣，然后进去，坐到椅子上。”
那人离开房间，关上门。董小黑脱了衣服换上，坐到椅子上。
片刻后那人回来，让董小黑戴上衣服自带的头套，又在衣袖上轻轻按了一下。
衣服像会生长的植物，袖口和领口往外长出一段，把董小黑露在外面的手、脸全部包裹起来，倒也不憋闷。一道轻光闪过，包住手和脸的部分变得透明，手和脸又显露出来。
那人说，“这件衣服有一些隐藏功能，可以帮助你在陌生环境中生存下来。我们会送你去很多年前，去你在文明库里读到过的地方、见你读到过的人。”
“但现在不会告诉你是何时、何地、见谁。”
“你去之后，会在那里呆上三天。时间一到，机器就会自动带你回来。”
“除开你自己和身上的衣服、以及我们指定的东西，任何物品和人都带不回来。”
“你到之后，可以和人接触、交谈、随意做点什么。任何你想做，但不会把自己害死的事，都可以做。”
“如果你死在那里，那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也只是一具尸体，不会复活。”
“而且我们也不会知道，是你的行为害死了自己，还是实验出了问题。”
“我们只能找下一个人来实验。”
“所以，不要作死，确保自己能在那里一直活着。好在这件衣服很强大，能帮你挡下各种伤害和恶意，任何情况都不要脱下它。”
“回来之前，抓一把泥土放进口袋里。”
“泥土可能会熔成一团，但不要紧，这件特制的衣服不怕。它不怕刀砍火烧。”
“回来之后，我们会问你去了哪里，看到什么，见了谁，还会检验你带回来的泥土。”
“我们能检出这把泥土来自什么年代。会有误差，但不会超过一百年。我们还能分析出，它来自何处。”
“这就能让我们确定，是否真的把你送去了我们设定的年代和地方。只要你回来、年代和地方对得上，实验就成功了！人类就有希望了！”
“不用担心郑毅。你在那里呆上三天，这里的时间也不过三分钟而已。”
“机器开启，你会消失。三分钟后，你再回来。就这么简单。”
“然后我们会送你回那间小黑屋。明天你先敷衍郑毅。他什么也查不到，你很清楚这一点。”
“当然，他可以指控你非法种植、非法养猫。你公民分太低，仅这两项罪名，顶格处理就能让你立即下线。”
“但不用担心。我们会暗中提醒，让别人注意到你让蛛奴做的事。联席会议将发现危机，他们就会派人来找你。”
“那么，种菜和养猫都不再是问题。就算郑毅坚持要扣你公民分，你也会因为立下大功被加分。”
“你不但不会下线，还会被奖励大量公民分，你会升品。当然，你并不在乎。”
“这就是一切流程。记住了吗？实验完成后，我会立即送你回去，免得拖久了被人发现。”
“记住了，没问题。”董小黑说，“不要作死，搞清楚去了什么年代，到了什么地方，都见过谁，三天后抓一把泥土放进口袋，然后回来。”
“很好，我出去后马上启动。放心，不痛。就算失败也不会痛，你会瞬间下线，根本来不及痛。”
“知道了。”
来人离开，关上房门。
十五秒后，董小黑眼前一黑，一个金属罩子滑下来，连董小黑带座椅一齐罩住。
然后，那罩子带着座椅一同旋转起来。
董小黑正犯晕想吐呢，眼前又出现一团璀璨亮光，像掉进一条深邃的十彩隧道，不断旋转着下坠、下坠，又像在不断飞起。
隧道悠长，董小黑像被卷进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亮光突然熄灭，隧道消失了。
然后，他就重重砸在地上，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