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玉奴哭得累了，才慢慢放开董小黑。
“小黑，一定要帮奴！奴奴不愿进宫，不想被人耻笑，被逼着侍奉阿翁！”
“我知道。我们坐下慢慢说，好不好？这位一定是寿王殿下吧？”
“啊，忘了介绍。是，是十八郎。”玉奴又转向李琩说，“十八郎，这就是我常说的小黑仙长。不用害怕，只有他能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王府虽说不比皇宫，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圣人密探也不行。”
李琩勉强一礼，也不说话。
董小黑看出李琩眼中疑惑，微微一笑，走到炭盆边，左右手各拿起一块还在烧着的红炭，走到李琩面前，摊开双手给他看。
李琩吃了一惊，把手移过去感受炭火温度，这才确信，当即行礼道，“小王李琩，见过仙长！”
董小黑放回炭火，李琩方引至客厅坐下。
李琩唤侍女端来果品茶水、烧好旺炭，再屏退左右。
董小黑方说，“我当年就知必有今天。”
“那为何不早些说与奴？”玉奴大眼睛又蕴满泪水。
“我无力阻止。说了徒增烦恼，不说，你们还能恩爱三年。”
“你不是仙人吗？一定能帮奴！”
“我能帮你应付小麻烦，但不能搞出太大动静。”
“明白了，仙人超脱于世，不能过度干涉凡间。”玉奴似懂非懂。
“皇帝乃天命所归，人世之主。”董小黑开始装神弄鬼，“皇家姻缘，我不能强行破坏，更不能改天换命。那时你俩郎情妾意，我不能过早揭开后事。”
“嗯嗯，天机不可泄露。”
“现在是天子要你进宫，我也不能强行要求天子收回成命。”
“小黑也没办法了吗？”玉奴绝望的脸上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可奴真的、真的不想进宫。”
“只有一个办法。你假装病死，然后离开大唐。”
“啊？假死？离开大唐，那能去哪里？”
“西边、北边苦寒干燥。南边有荔枝，但太过炎热，且蛇虫遍地，不便生活。只有一个地方适合你，东瀛。”
“东瀛啊？”
“玉奴，你好好想想。然后告诉我，你选择进宫，还是去东瀛。”
“进宫，你要面对的是心中魔障。被逼侍奉阿翁，无论是谁都很难接受。但那人确实会把你捧在手心，满足你一切心愿。你名为贵妃，实为皇后。你会在初夏的每一天都能吃到快马送来的荔枝。”
“他精通音律，欣赏舞蹈，会是你的知己良师。一开始，他仅仅贪恋你美色、怀念已故惠妃；但很快，他心里只会有你。从此，唯你独宠六宫。”
“而你，寿王殿下，只要从此修心养性，也能颐养天年。你会收获新的如花美眷，为你诞下世子郡主。”
李琩大喜。
“如果去东瀛，只能你孤身前往。寿王不能无端消失，杨家人也不能跟你同去。你能在东瀛成为武后那样的女王，但从此一个人孤独一生。”
“是越过自己心中黑障进宫，从此尊贵显荣，与知音共度余生；还是远去东瀛，孤独终老，但无须违逆心意、委屈求全。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你选吧。”
玉奴极为纠结，低头想了许久，抬头再问，“小黑，如果进宫，世人怎么看我，后人又怎么看我？杨家又会如何？”
董小黑微笑道，“他是圣人，人们只会说他风流多情。你会成为所有女孩的梦想，所有家庭的愿望。父母希望女儿能跟你一样美丽、温柔、多才多艺。”
“至于后世，很多年后，人们会骂他荒唐，却不会骂你。人们同情你，知道你是迫不得已，不是不知廉耻。”
“你会是四大美人中最后一个。世世代代的所有男人都知道你丰腻美艳、能歌善舞、温柔多情、喜食荔枝。所有人都知道，你到底长得有多美，才能令君王从此不再早朝。”
“四大美人？”玉奴大感兴趣。
“就是西施、王昭君、貂蝉和你。后人形容女子美丽，就说她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沉鱼是西施，落雁是王昭君，闭月是貂蝉，羞花，就是你。”
“没有赵飞燕啊！后人还知道奴奴什么？”
“刚才说了，后人都知道你爱吃荔枝，极擅歌舞。”
“人家就是爱吃荔枝嘛！”玉奴吐吐舌头，感觉已经好多了。
“后人写了很多诗词来赞颂你、赞颂你和那人的爱情。”
“啊？奴想听听。”
“那你们得保证，谁都不会说出去。不然，原作者会举报我抄袭。”
“原作者？抄袭？好啊好啊，我们不说。”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是夸你美的。”
玉奴终于展艳一笑，可不正是花想容？
“汉皇重色思倾国......此恨绵绵无绝期。”
董小黑一口气背完《长恨歌》，听得玉奴喜悲交集，又掉一阵泪。
“所以，他还是会跟奴奴分开，是吗？”
“你们会分开，不过是很多年后的事了。那时，你也可以再去东瀛。”
“所以，尽管你们说奴倾国倾城，可最后都会离开奴、抛弃奴，对吗？小黑，你只会陪奴三天。十八，你爱奴三年，可现在，恨不得奴马上进宫。宫里那位，宠奴时愿为奴摘下月亮，可最后还是会离开。”
董小黑心想他可不只是离开你，他还要拿你保他老命和皇位。
可这事没法说，否则玉奴的余生都要在惊惧和悲戚中度过。
这时代女人寿命都很短。像李琩亲娘武惠妃，三十九岁就死了。玉奴在马嵬坡时三十七岁，是很可惜。如果不告诉她将会发生什么，她还可以有十八年美好时光。
如果这就戳穿，从此玉奴夜夜都将从噩梦中惊醒，也无法面对那人。
如果你知道别人接下来的所有人生，但又无力改变其中的苦难与悲催，那应该怎么跟她说？是和盘托出将要发生的一切，还是只说美妙之处？
没人能阻止灾难和悲剧发生。人的悲欢离合，时代贡献了其中九成，个人禀赋包括外貌、智慧、特长、性格等贡献了剩下一成中的九成，最后一点来自虚无缥缈的运气。
所有人都坐在同一趟高速前进的有轨列车中，无论在头等舱打电话聊百亿大业务，还是在车厢连接处席地而坐看短视频，大家都去相同的终点站，沿途风景完全一样，区别无非是坐得舒服一点、吃得奢华一些。
这趟列车还很特别，司机并没有绝对操控权。想让列车加速、减速、改道、停下来，都不由司机一人决定，也不由乘务组举手表决，是所有乘客和一些外力共同作用，没人可置身事外，也没人能一言而决。
当一个人踏上这趟列车，一生命运也就大致定了下来，只会在很小范围内浮动。就算有人横加干涉，也不过是把她的站票变成坐票，还是下不了车。
玉奴这样的禀赋，生在那样的年代，成为贵妃反而是她最好归处。天生丽质难自弃，她必定会嫁入长安或洛阳的某个豪门。然而当渔阳鼙鼓动地来，她会折在乱军之中，那绝对比一丈红绫裹于马嵬要残酷得多。
干儿子来得太快，朝廷败得太快，李隆基连梅妃江采萍都没能带走。长安沦陷后，安禄山疯狂屠杀，宗室女眷的惨痛写出来过不了审。
预言者只能把人生描述得尽量美好，让人能满怀憧憬，走完全程。一定要强行逆天改命，最有可能的结果是这个被拔高到原本不属于她位置的幸运儿，会摔下来，跌得很惨。投机取巧遇贵人，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见得是好事。
预言者，不可断绝他人之希望。更不能夸张铺陈，让人期待过高，哪怕没有坏事发生，也会失落不满。生活的真相，需要每个人自己去发现，然后各自选择勇敢或怯懦、庆幸或失落。
董小黑想到这些，于是说道，“我们所有人都孤身而来，又孤身而去。在这段旅程间，我们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其中每一个人，都只会陪我们一段时光。但只要在这段时光里，他们曾真心对待我们，大家欢乐同聚，那就够了。”
董小黑狠灌鸡汤，玉奴微微点头，看来听进去了。
“大多数时候，我们需要独自面对这世间。不必害怕，只要我们足够强大，就能保护好自己，就能等到真心对待我们的人出现，与我们同行。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来了，不是吗？”
“奴相信小黑。可奴只会唱歌跳舞，如何变得强大？”
“对你来说，唱好歌跳好舞，已经够了。用好你这两个超绝技艺，你会让那人为你癫狂。你还要守礼藏拙，安心呆在后宫，不要试图干涉朝政、以及那人的决定。”
“你要为自己找到盟友，用好你杨家人脉。”
玉奴若有所思。
“至于你，寿王殿下，只要韬光养晦，安心做富家王爷，不去想东想西，自能逢凶化吉，安度一生。”
“多谢仙长点化！”李琩躬身大礼，一改之前的猜疑倨傲。
“小黑，你觉得，奴该进宫，还是去东瀛？”玉奴还在纠结。
“没有我打扰的那个世界，你进宫了。”董小黑说，“除非你以死明志，否则只有进宫一条路。如果你不进宫，我不确定那人恼羞成怒之下，会不会对杨家不利。”
“她们都来劝奴进宫。”玉奴苦恼道，“她们觉得这是荣耀，可奴不想。奴已经拖了十天，那人给杨家施压，让她们劝奴。奴只是不答应，他就要求奴三天内必须进宫。”
“进宫吧，”李琩殷切力劝，“为你自己，也是为了我好。”
“哪有劝自己娘子去侍奉耶耶的？”玉奴嘲讽一笑，绝望中又有凄美，“所以这就是奴的美貌吗？美得让十见钟情，美得让阿翁不顾人伦天理。可是小黑，你为什么不为了奴不顾一切？”
董小黑不答只说，“是慢慢忘记羞耻、和那人琴瑟和谐，荣光万丈过二十年；还是在平静中孤独老去，现在还有的选。”
“奴其实别无选择，对吗，小黑？”玉奴昂起头看向董小黑，“你说的，在没有你的那个世界里，奴进宫了。”
董小黑心如刀割，无言以对，低头不敢看她。
“小黑，奴害怕孤独，不想一个人去东瀛。在这里，虽然所有人都想拿奴去换富贵，毕竟还有人认识奴，喜欢奴。以后还能吃到荔枝。”
玉奴眼泪又涌出来，也不擦拭，看向李琩，“十八，我会进宫。你找人回复圣人，三天后我会进宫。小黑，这次，你还能陪奴三天吗？”
“应该是。”
“太好了，这样奴才能忍着屈辱进宫。希望以后能如你所说，奴和他，一个比阿耶还大的老头，能够琴瑟和谐。”玉奴已能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件事了。
旁边李琩脸上青红不定，羞痛交加。自己的爹要给自己戴绿帽，还要把自己老婆彻底抢走，偏偏还不能有怨言。
玉奴又问董小黑，“那进宫以后呢？又会如何？”
“你进宫以后，他自然满意。然后，他会让你出家，理由是为你们的母妃祈福。你毕竟是他儿媳，这就抢走你，他怕说起来不好听。”
“呵呵，他也知道说起来不好听！他怎能生出如此念头？”
“有句话渣男常说，就叫"只因你太美"。美到公公不顾廉耻抢走你，不愧是四大美人。不过，历史上干出这类荒唐事的，也不只他一个。只能说，兽欲是天性，伦理靠教育。既然没人能教他做事，那他就只剩下天性。”
说话时董小黑心想，一个人一个族群嚣张太久了，再强大，也终于会有人出来教他做事。
“只因我太美？奴真的会谢。”
“你出家几年后，他会重新接你进宫。这期间无须担心，既没人敢打扰你，他也不会薄待你。他应该会常去看你。”
玉奴又嘲讽一笑，“奴可谢谢他。”
李琩面如土色。
“然后他会给寿王赐婚。寿王会有孩子，跟新妇也挺和美。”
“那奴是不是该放心了呢？”玉奴哀婉一笑，“为了郎君，嫁给阿翁，然后和他发展出千古绝唱般的爱情。哈哈，这该是小黑说的"肥皂剧"里的狗血剧情了吧！”
“你们的故事，确实经常被拍成电视剧。”
“所以奴还是该进宫，不进宫以死明志，后世还会记得我杨玉吗？电视剧都少了好多免费剧本啊。”
“后世叫你玉环。你经常提起赵飞燕，他们也不时把你们相提并论。”
“哦？怎么相提并论？”
“环肥燕瘦。”
“啊！小黑，你骂奴胖！”
“嘿嘿，我感觉，你可能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个以丰腻著称的超级大美女。”
旁边李琩一脸不自在。
“小黑，奴以为仙长都是仙风道骨、一本正经的呢！”
“哎，实话实说。玉奴，你放宽心。很多事，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自己折磨自己。能过去，往后的日子都好说。你不是爱吃荔枝吗？以后盛产荔枝时节，每天都能吃到新鲜荔枝。”
“真的呀。”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一种荔枝的品种叫妃子笑？那妃子，就是你啊。”
“原来如此...”
几番闲谈，玉奴感觉好多了。人生正是如此，巨大的不确定性会摧毁人的意志，让人彻底绝望崩塌，或逐渐萎靡颓唐。
但如果预先知道结果不错，哪怕过程曲折，总能一步步奋力向前。
穿越者最大的力量，不是他们掌握的科学知识，又或者东拼西凑抄袭诗词文章，而是他们能预知结果，预判人物；目标清晰，内心坚定。
而坚定，是成事的必备要素。很多人一生碌碌无为，是因为他们从未尝试过适合自己的事业；而尝试过的人里，多数半途而废。只有那些目标清晰又内心坚定的人，才能走到属于自己的终点。
消息很快传进宫里，宫里很快传回消息：准了。据说龙颜大悦。
李琩知趣的消失了。玉奴还属于他时，他不碰别的女人，早已憋出内伤。
从他老子要玉奴进宫那天起，他就不敢再跟玉奴同房。每晚都躲得远远的。
而且，必定会抱着美娇娘入睡，第二天一早还要闹得王府人尽皆知。既是补偿过去三年的忠贞，也是自污以证清白。
李琩人不算聪明，但见多了宫廷政变，深谙此中生存智慧。不少政变差点波及他，都安然无恙。
此后他的安全，多半来自玉奴，同时也断了太子之路。
不然若无安史之乱，等李隆基老死、李琩登基，玉奴多半健在，那该叫太后呢，还是再重新封为皇后？
玉奴整日和董小黑呆在一起，除了睡觉。很多次董小黑看到玉奴眼中盈盈情意，却不敢接招。
玉奴已经不在乎了。董小黑是仙人，很快就会消失，李隆基就算知道也拿他没办法。
而对于“不守妇道”的玉奴，李隆基也没办法。玉奴要是守妇道，有你李隆基什么事？你要的是美人，又不是贞洁烈妇。
李琩也不在乎。他希望玉奴和董小黑玩火出事故。在他看来，那不是给他李琩戴绿帽，而是给他老爹李隆基戴绿帽。真那样的话，他心里只会很爽。
但董小黑让玉奴和李琩都失望了。他总觉得和玉奴间是纯洁友谊，不想破坏它。而且他很快就要回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做实验，也许下次就是去马嵬坡了。
他很想再救玉奴一次、最后再救玉奴一次。
现在贪三日之欢，就要让玉奴承受长达十八年的思念和孤独。
他深深知道，那是多么暗黑无声的荒凉世界。
玉奴只好缠着董小黑问东问西，以消解心中烦郁与羞耻。董小黑一一作答，哄玉奴展颜开怀，但自己心中的忧虑却挥之不去。
三个女孩被关小黑屋，那是她们从未有过的经历。按照郑毅的说法，睡一觉、呆半天还好，只要超过一天一夜，大多数人都会崩溃。
高强这么玩，除了确保伏羲顺利起事，更要摧毁众人意志，让大家乖乖合作。
玉奴捕捉到董小黑掩藏起来的情绪，但未追问，只为他唱歌跳舞，软语解忧，董小黑如焚之心甚感慰藉。又想到地上三天，太空中不过数秒，那强力神秘组织该会出手，也就暂放忧虑。
人若独自忧愁，就像掉入黑洞，时间过得极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那痛苦怎也熬不到头。
好友相聚畅谈，恰如重见天日，时空恢复正常，相互疗愈心中不安烦燥，但时光就会过得飞快。
三天转瞬即逝。
董小黑又要原地消失，而玉奴也要进宫了。
玉奴又不顾一切冲上来，紧紧抱住董小黑。
她的身韵让人气血翻涌，她的甜香让人魂不守舍。
董小黑当即出丑，玉奴随即感受到了。
“谁让你视而不见？人家又不是不肯。现在想，可晚了！”玉奴吃吃笑着，丢给他一个媚眼。
这下董小黑真正理解了“回眸一笑百媚生”这句诗，可见读诗万遍，不如体验一回。
玉奴微微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下次再来，不要装君子坐怀不乱。哪怕在皇宫里，奴拼死也要给那老东西戴顶绿帽。十八说奴好，可奴最喜欢的人，却不知奴的好！这么好的身子，白白便宜那老东西！”
董小黑心中又喜又愁，不知该如何诉说。
一道光闪过，玉奴空环着手呆在原地，珠泪满眶。
有侍女在门口提醒，“请娘子更衣、入宫。”
当年玉奴的贴身侍女小云，已不知身在何处。
“小黑，奴等你下次再来救我。”玉奴想着，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曾经的爱巢。
李琩并未出现，他正和几个美女饮酒作乐，笑着笑着，眼泪就滴进琥珀色的酒里。
董小黑回到实验室，一切如故。那人送他回小黑屋，安慰他不必担心高强叛乱，他们自会解决。他的朋友们也会无惊无险，安然无恙。
董小黑躺在硌得人生疼的床板上，感觉稍好，很快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