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姐继续道，“人不是石头，一锤子砸下来，不是锤子被石头震开，就是石头被锤子砸碎。人更像软金属，延展性很强，可以被锤子砸扁，不断延展，直至金属疲劳。”
“人这一生，多数时候身不由己。首先基因和本能操纵我们，迫使我们干这干那；然后父母控制我们，要我们按他们想法做事；接着法律和社会规范管控我们，限制我们一言一行。”
“但最强大的力量还是经济。尤其当资本和商业全面兴起，人类世界的游戏规则变了。”
“农耕时代，尤其商品经济不发达时，人们以小团体形式聚居、协作，参与共同劳动的人数少，分工粗略，流程简单。人们能用货币买到的物资和服务不多，生活依靠你帮我我帮你。所谓"你耕田来我织布"即是如此。”
“你看的电影里经常提到兄弟，包括三国时期刘关张三结义，就是农耕时代的社会组织形式。由于货币能买到的物资和服务很少，人们倾向于用血缘和友谊组织起来，形成分工、提高能力、抵御风险。”
“那时最强大的力量是血缘关系形成的宗族。大宗族有人有财有田有地，雄据一方，庇护同宗。直到地球纪元21世纪，都进入信息时代了，很多地区还保留着宗族势力。”
“如果没有血缘关系，又想组织起来实现某种目的，就会结拜兄弟以强行扯上血缘，使关系更加牢固。你动不动就要为兄弟砍人，说到底是这路数。”
董小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姐姐知道你，”温姐摸摸他头，“没人告诉你这些、你又不擅长；只能自己从文明库里看，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董小黑点点头。
“这种形式持续了两千年，在资本、商业和工业的强大力量下土崩瓦解。现代社会能提供更多商品和服务，虽然宗族和义兄义弟免费服务，但人们发现，免费物资和服务，反而比花钱更贵。”
“此话怎讲？”
“举个例子。小妮子只说了一句朋友，你就冒天大风险帮她，这就是免费服务。乍一看很划算，她什么也没付出。但一当她接受你庇护，就自动跟你结成兄弟关系。你帮她这么大忙，当你需要她帮忙时，她必须免费、无条件帮你。”
“如果她不帮你，就会声名狼藉，从此没朋友、寸步难行。同样的，宗族免费霸王餐看上去好吃，但只要你还在宗族内厮混，就必须接受宗族管束，一切服从宗族，献上自己的一切。”
“人们发现，商业社会不但提供宗族供应的一切，还更加便宜与宽容。商业社会从不要求忠诚，也不要求服从，还不要求人们遵循统一的价值观和规则，更不会管束人们，限制自由。”
“表面看去，商业社会里每件商品、每次服务都得花钱；但长久算来，反而是一买一卖最划算，而且每个人都能得到最宝贵的自由。交易完，双方关系到此结束，谁也不亏欠谁，下次交易从头再来。”
“原来如此。”
“但天下没有免费午餐。我们享受制度好处的同时，也必然承担制度带来的恶果。商业关系不是上天的馈赠，它只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出现的组织形式；它解放了人们，也带来新问题。”
“商业关系逐渐影响到亲密关系。商品需要使用货币购买，赚钱成为每个人最重要的事，亲情反而次之。当所有服务乃至性和生育、养老、陪伴都能使用金钱合法购买时，家庭和亲密关系就走到了十字路口。”
“信息时代商业空前发达，人们面临前所未有的赚钱压力，这改变了人们之间的关系。商业在释放自由和天性的同时，每个人的自我都在盛宴中膨胀。”
“农耕时代的社会秩序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夫为妇纲，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家庭乃至整个社会井然有序，谁说了算一目了然，没有争议。代价是牺牲了绝大多数家庭成员尤其是女性的自由和主体性。”
“到商业社会，人人劳动、人人赚钱，每个人都能用货币买到商品和服务，旧秩序轰然倒塌。儿子不必再听父母，妻子不用再从丈夫；所有商家都在竭尽全力讨好客户，只要有钱，每个人都是世界中心，而无须看他人脸色。”
“这种状况在智能手机时代攀到顶峰。当时，人类多数活动和商业都围绕智能手机开展，拿起手机的人就拥有了权力。这种权力迫使所有平台和商家都围绕用户需求和欲望，也就是流量转动。”
“用户不想看的内容，划掉；用户不想买的商品，划掉；用户不喜欢的应用，卸掉。平台和商家只能千方百计取悦用户，只推荐用户喜欢的东西。于是，用户膨胀了。人们只关注自己的需求和感受，都在索取情绪价值，没人提供情绪价值。”
“家庭恰好需要双向输出情绪价值；男女间也曾互相抚慰、彼此欣赏。但当所有人都只想索取而不想付出时，家庭尤其是两性关系就再次发生变化。”
“在农耕时代，由被束缚的女性为男性单方面提供情绪价值。但到信息时代，男女都掀桌子了。既然平台和商家能提供情绪价值，那男人为什么还要讨好女人，花钱花时间赔小心追她们？”
“既然平台和大大们能让老娘爽，那老娘为什么还要伺候男人给他们洗袜子内裤？既然老娘能养活自己，为什么还要贱兮兮的去求着男人？”
“女性掀桌子源于女性变得强大。刚才说过，农耕时代，女性用身体换食物和庇护。到信息时代，女人跟男人一起工作，创造同等价值，完全能养活自己。加上法律保护，单身女性也不必担心受人袭扰。”
“这时男性就尴尬了。农耕时代，男性创造社会价值，女性创造家庭价值；男性花钱买女性专属服务，处于主导地位。”
“那时女性无法参与社会劳动独立赚钱，必须参与交换。其实历朝历代女性也在参与社会劳动，只不过在主流价值观下，常被忽视。”
“现代女性经济独立，那男性拿什么交换女性的家庭价值、生育价值和情绪价值？女性在生育中付出大、风险高，而男性几乎坐享其成；当女性不再担心生存，生育议价权就回到女性手上。”
“农耕时代，男性能用食物和家换来女性叠被铺床、生儿育女；但在信息时代，食物可换不来这些。地球纪元21世纪时，月薪六千的男性能娶到零收入女性，但很难娶到同样月薪六千的女性，除非其他条件优越。”
董小黑灵光一闪，“啊，我知道了。舰群七品男人娶不到七品姑娘，七品姑娘尤其是漂亮的，会嫁六品甚至五品男人。”
“对。男性需求更强烈，有机会还是愿意娶妻生子，向下兼容也没关系。而女性需求没那么强烈，雌性动物本来就会挑拣雄性，生育又给女人带来损伤，她们就要求男方收入、社会地位高于自己，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
“时代不同，但交换还是交换，只是男性要满足的条件更苛刻。农耕时代女性没有收入，月薪三千就能娶老婆；信息时代几乎所有女性都有收入，月薪三千娶老婆就难了，月薪六千也只能娶到月薪三千的老婆。”
“于是，大量低收入男性娶不到老婆。此外，大城市立足不易，中等收入男性很难独自养家；哪怕娶收入低于自己的女性，也是艰难度日；但收入和男性相当的女性，又更青睐高收入男性。”
“娶到老婆的男性也尴尬。所有人都在平台和商家的刻意迎合下变得自我中心，女性不再委屈自己讨好男性。男女间一旦过了热恋期新鲜期，就要面对无穷无尽的生活琐事、烦恼和各方各面的差异；大家从温情脉脉变成互相折磨。”
“血亲间的亲密关系也淡了。父母深度参与社会劳动，育儿也成为商品社会的一部分。以前只由父母完成的育儿工作，被社会服务取代，从玩耍到教育直至喂奶，都变成商品，都可以购买。”
“父母跟子女相处时间变少，尤其是亲密和深度接触时间大大减少，关系远不如从前紧密和亲近。在激烈竞争下，父母担心孩子落伍，逼着孩子早早进入生存竞赛，也就是所谓的"鸡娃"。”
“"鸡娃"有没有实际作用尚且不说，但过早火力全开、没时间玩耍的孩子们遇到新的成长问题。很多孩子不堪重负患上心理疾病；父母感情投入不足、功利干涉过多，进一步拉远了双方距离，也让孩子成长不良。”
“很多孩子长大成人后，把亲密关系视作负担。因为父母不是对他们提出各种过分要求和说教，就是拿亲密关系绑架他们。”
“孩子们不能从亲密关系中感受到温暖、放松、舒服、安全和无条件的爱与支持；只能得到永无止境的唠叨、焦虑、攀比、自以为是、居高临下和思想操纵与人生控制。一旦长大成人，经济独立，就只想逃离。”
“这么说起来，我们这些孤婴也还好哈，至少没有亲密关系负资产。”
“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人工繁育的大背景正由此而来。资本全球化和全球信息化让人彻底沦为商品和资源，人本身不再是目的，只是工具，就像娃娃一样，没有自我，也不能有自我，只是实现别人福祉的仿生机器。”
“既然传统家庭行将就木，而技术上又能人工繁育，干脆工业化造人，免得父母兼顾家庭、不好好工作。大家都不组建家庭，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能全情投入工作，安安心心996，忙一天回去抱永无怨言、静静等待的娃娃。”
“有点明白了。那男女之间呢？”
“男女间本是合作共生关系。进入信息时代后，男女一起工作，变成竞争关系，加大了两性间裂痕。”
“为什么要把男女变成竞争关系？”
“有个古典故事，叫二桃杀三士，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啊。古代有个国王，手下三个壮士，勇猛骄横。国王担心他们危害国家，又不好直接动手。因为如果他们感受到威胁，就会团结起来对抗国王，等于国王逼反了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是国王拿出两颗仙桃，告诉三位壮士，此仙桃十万年一熟，珍贵无比，如今只得两颗。三人分不均，只能奖给功劳最大的人。你们都是我的小心肝，我不能偏心。也不知谁功劳最大，你们自己看着办。”
“三个壮士都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谁也不服谁，决定比武招亲，谁赢谁拿两个仙桃。于是大打出手，三败俱伤，国王随便派个娃娃兵就把他们砍死了。”
“贫嘴，”温姐笑骂道，“刚学会说话就油嘴滑舌。如果你作为阁老，最害怕什么？”
这要是以前的董小黑，绝对想不明白。不过经过多次舰群内乱，再听温姐等人事后分析，加上这故事作为背景，歪头一想随即明白，“怕手下变得强大和团结，然后取代自己？”
“对，小黑进步了。或许姐姐不该拖你进泥潭。”温姐不知该喜该忧，“王者段位的管理思想，就是让人们疲于奔命，饿不死、富不了，没有闲暇时间胡思乱想。再抛出很少的桃子让人们互相抢夺，彼此敌视，阁老就安全了。”
“所以男女就是天然的敌对阵营？”
“对。同性间有大量共同点和相似之处，某种意义上，只有同性间才能真正共情。由于女性地位逐渐提升，她们和男人一起工作，大家就互为竞争者，管理者抛出来的每一个桃子，大家都得去抢。”
“加上女性不得不在生育里耗费大量时间精力，这事利国利民，却没企业愿意买单。因为员工生育并不直接帮助企业，却会增加企业用工成本。所以女性普遍受到所谓的"母职惩罚"，就更容易结成共同体。”
“这是一股强大的力量。阁老们若不能妥善安抚和解决，就只能寻找另一股同等强大的力量去对抗。让她们把怨气发泄到对方身上，把问题和自身境地归结到对方身上，这样就不会质疑他们。”
“套路真深，”董小黑感叹道，“玩不过这帮人。”
“伏羲平叛时你就该感叹了。”温姐说，“女方抱怨，我们女人跟你们男人同样学历，同样工作，为什么你们收入比我们高？我们生育是为家庭和社会做贡献，为什么我们要接受母职惩罚？”
“双方同等收入组建家庭，为什么我既要工作，又要生孩子，还要做家务？为什么你们不能分担家务？我生育损伤身体，留下一大堆后遗症，为什么你们不能参与育儿，为什么不能要求你们收入比我们高？”
“男方抱怨，我掏空自己和父母钱包，买房买车，每天辛苦工作，受上司鸟气，就为给你一个家，为什么还那么多要求？生育是女人天性，女人生养孩子也在传递自己基因，还有不可取代的快乐，为什么只说我受益？”
“女性更擅长养育孩子操持家务，你把家顾好，我就有精力打拼事业，就能给你和孩子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为什么不能让我心无旁骛工作？我掏空父母辛苦养家，为什么不能对我好点，还要我给你提供情绪价值？”
“听起来都有道理？”董小黑搓手道，“要是你们也这么要求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涉及亲密关系的下一境界，一会再说。”温姐道，“男女互撕，阁老安全了，但新问题出现了：婚育率下降。养老怎么办？人类繁衍怎么办？几十年后，谁来创造价值？又由谁来消费？”
“大家就不能达成谅解和妥协，重新塑造新的两性关系吗？”董小黑问道，“如果你们让我做家务，我愿意做；我也愿意品位比你们高，公民分比你们多；愿意跟你们一起养育孩子，给你们提供情绪价值。只要你们喜欢我。”
这次温姐忽略了董小黑话里的小毛病，沉默一会后答道，“道理是这个道理。谅解和妥协，正是亲密关系的更高境界。”
“然而简单有效的道理，往往因利益和立场不同，谁也不肯让步，分歧越来越大。大多数时候，都会拖到矛盾加深，无法和平解决，最终只能诉诸暴力。”
“农耕时代在贫富差距极大时社会剧烈动荡。如果富人能提前主动均贫富，那就不会大乱了呀，可为什么没人这么做呢？这就是人性，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肯放弃自身利益，不管合理与否；等到愿意放弃时，已经晚了。”
“男女都觉得占理，都觉得委屈，谁该让步？让到什么程度？让步之后桃子还是不够分，怎么办？两性新关系，很好；那是什么样，谁能描绘一番？”
董小黑无言以对，只好默然点头。
“于是阁老们双管齐下。一利用人工智能取代低端劳动者，完成繁复但不需要高级智慧的劳动。如指纹比对、人脸识别，如果由人来做，那么几千人得干一年才能比对完大城市两三千万人口的海量数据。”
“但交给ai，只要电够算力够，几个小时就能完成。你帮老郑做的事就是这个。刚开始挺好，但效率提升和低端劳动力被取代，又带来新问题，低端劳动力失业了怎么办？人被机器取代了怎么办？”
“只能用机器创造的财富补贴穷人，保持高基数人口，以便涌现出像你这样的天才，去创造更精深的科学和更强大的技术，让人类走得更远。但最终能解决问题的，还得是向外星移民，获取更多资源和空间。”
“二是人工繁育。既然你们不生了，那就用优秀基因培育优秀苗子、集中养育，提高效率的同时还能提升质量。有没有发现，舰群俊男美女非常之多，你这样的只能垫底？”
“好像是啊，照理说以五百万人口基数，不该有如此多美女姐姐。”
“就是优生优育、人为筛选的结果。连你这样的阿斯，出现得也少了，心理学家都忘了还有你们这类人。这两招挺管用，暂时消除了隐患，为人类赢得了数百年和平。”
“但这两招又带来新问题。家庭解体了，人们尤其是男人们的性需求怎么解决？无家之人如何获得情感支撑？怎样才能让人们安于现状，不胡思乱想？”
“办法就是给大家寻找代餐。让他们在大量网文、短视频、短剧、肥皂剧中消磨时间，无暇多想；让他们在网文、短剧、同人作品中代入为主角，获得爽感；让他们围观别人cp，获得模拟恋爱感觉却又不会受伤和付出代价。”
“让他们看主播和偶像表演，把感情投射到她们身上，感觉自己被她们爱着宠着；让他们购买娃娃，看vr虚拟性爱，发泄精力和荷尔蒙。这样他们就能获得廉价易得的替代商品，不会因缺乏亲密关系而崩溃。”
“靠着这些，人类平安度过两百年。但代餐毕竟不是正餐，只能解一时之渴，无法充长久之饥。社会矛盾越积越多，各国频繁大战，地球狼烟阵阵。还好，饕貅出现，再一次威胁、或者说、拯救了人类。”
“人类把所有精力都用在研发星际航行科技上，逐渐停止繁衍，减少人口，人均资源变得丰富，大家都能过上好生活，矛盾自行消失。之后舰群启航。”
“但舰群上又出现新问题。舰上空间太狭小，生活太单调，资源太匮乏，只能设计一品一品的升级模式，让大家有奋斗目标和盼头。”
“但升品模式又带来新问题。由于低品生活品质又太糟糕，大家都想往上爬。但晋升名额有限注定多数人升不了，所以都把身边人视作竞争对手。舰上几乎找不到真正的朋友，如果有，可能只在综合娱乐大厅的棋牌桌上。”
“还要防止得不到资源尤其是性资源的低品公民崩溃暴起。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激励师给他们提供性暗示，让他们觉得激励师爱他们；然后发激励师为原型的娃娃给他们，解决生理问题、获得亲密关系代餐。”
董小黑很是不解，“为什么会觉得激励师喜欢他们呢？”
“看看被誉为激励师巅峰的小梨，一颦一笑都在撩。每个不经意做出来的小小动作，不管是踢腿，还是转圈；不管是比心，还是歪头；不管是挥臂，还是摆手，都在展示她的妩媚和可爱。”
“她在舞台上为什么总是笑？因为她要让看到她的每个男人，都觉得她在对自己笑。这样他们会认为，小梨喜欢他们。”
“他们带着幻觉回到寝室，抱着娃娃，幻想这就是舞台上的她，这就是那个任何时候都在对他笑、都在比心的小梨。他们都觉得，她是他们一个人的。”
“这就是阁老们给激励师高品位和超公民待遇的全部原因。激励师在职期间不能谈恋爱，因为这会击破低品们的幻象，让他们觉得激励师不属于自己。”
“娃娃和激励师，是无法获得亲密关系的人们的标准餐。它量大管饱、风味极多、任君选择、口味不错，唯独不是地里长出来的菜、吃草长大的牛。”
“可所有人都在看激励师表演啊。”董小黑甚是疑惑，“他们怎么会认为激励师是他们一个人的？”
“这就是所谓的"共享经济"、"云服务"吧。”温姐嘲讽道，“以前地球上的主播，明明同时对着几百万粉丝，可每个粉丝都觉得，她在跟自己一对一说话。信众千千万，神祗只一个，可信众都愿相信神祗只对自己有求必应。”
“神祗是不是真的存在，是不是真的灵验，是不是宠爱自己根本无所谓，只要有个好理由，就能跟自己谈上一辈子恋爱。晚上不还能抱小梨娃娃睡吗？”
“小梨对他们越好，他们对小梨就越苛刻，越把小梨视为禁脔。所以我很担心你们，大家都很担心你们。但无论以什么身份，我都不能干涉你们。我也不想让别人认为，我温如玉害怕竞争。”
“我会保护好你和小梨。”董小黑肯定的说，“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们。”
“也许最伤害我们的就会是你。这事以后再说，我们先上课。”温姐道，“舰群的现在，就是人类的曾经。商业就像升品制度，摧毁了友谊的经济基础，无处不在的竞争摧毁了友谊的心理基础和社会基础。”
“你以为，你在学校的遭遇，仅仅因为你是阿斯，不会交朋友吗？首先是你鹤立鸡群，同学们嫉妒你。他们没你聪明，跟你在一起自惭形秽、莫名焦虑，于是就要从你身上挑出毛病来嘲讽，让他们觉得自己没那么糟糕。”
“他们远离你、孤立你，因为你会威胁他们。他们之间也在相互竞争、互相猜疑，必要时也会像抛弃你一样彼此抛弃。”
“为什么人们不在乎友谊，要相互鄙视和疏远？”
“二桃杀三士啊。资源不够，只能表彰我们认为做得最好的人，让他们成为别人的榜样，让大家争先恐后赛跑，大家以为这样才会提升效率。”
“恶性竞争或许能让民众更好管理，却并不能提升创造力。它只会让大家厌恶自己身边的人。没人觉得自己不行或做错了，一切都是别人不对。包括高强和顾玉林，他们只会认为是你董小黑不好，坏了他们大事。”
“竞争摧毁了友谊，同时，商业还动摇了家庭亲密关系，曾经的血浓于水，变成血里掺水。”
“经济形势和生产组织形式又瓦解了男女间亲密关系，将他们变成对立阵营。人类从此进入孤独时代，所有人都在阿斯化。看起来会社交的，也只是像我这样，只有技术，没有灵魂；只有套路，没有真诚。”
“说来讽刺，商业极大助推了城市化和社会化大生产，让人们聚在一起。人群却因为过于靠近过于拥挤，反而变得疏远。每个人都在人海中独自孤独，离不开、逃不掉，摆不脱、得不到。”
“原来如此。”董小黑恍然大悟，“可是，既然我们已经掌握了ai技术，为什么还要保留这么多人口，明明很多工作可以由ai完成，却偏偏要更低效、能耗更高的人类去完成？”
“这个问题，你家高老庄也问过。”温姐道，“这也是舰群未解之谜，答案恐怕只有阁首和总司令两个人知道。上次阁首说，适当时会给你解释。”
“回女娲找机会问他。”
“好了，今天这课上得差不多了，该总结了。人的社会关系分六层，对我们影响最大的是内层和核心层。”
“友谊和亲密关系对人都很重要，亲密关系尤其事关每个人的生活品质、幸福感和健康。亲密关系是我们每个人的本能需求，如果我们变得不需要亲密关系，是因为我们在错误的关系里受过伤害，缺乏勇气去拥抱健康的亲密关系。”
“大多时候，友谊是亲密关系的基础；亲密关系是升级加强版友谊。主要不同点在于，亲密关系经常意味着身体接触和亲密感，身体接触能加深亲密关系。”
“男女间经历过女主男从、男主女从、妇女解放、男女平等、亲密解体五次变化。从启航前起，人类事实上就进入了孤独时代，社会和人都在阿斯化，人们像曾经的你那样，不会说话、不懂社交，不理解甚至排斥亲密关系。”
“就是这些，董小黑同学，懂了吗？”
“差不多懂了，谢谢温老师。还有一个问题，你说时代变迁导致男女关系变化，那阁老们为什么不想办法让大家回归正常关系？”
“你以为他们没想过？都失败了。”温姐冷笑道，“你以为的阁老是振臂高呼，一呼百应，随者影从，万众一心。实际上阁老很多倡导，因为不符合人性和人们的利益，根本没人搭理。”
“阁老也是人，跟我们一样，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同在洋流之内身不由己。我们，或者阁老们以为，世界是被阁老们一个又一个英明决策改变的，但事实上，阁老们的决定，只是基于世界变化的反馈。”
“比如我们改变航向，是先有宇宙射线暴，才被迫转向；我们制造金乌，是要为舰群开路；伏羲深入玄武带采矿，是因为能源不够了。历史上那些伟大创举也一样，是被时势逼出来的变革和英明决策，不那么做，就会毁灭。”
“变革带来新变化，新变化打造新经济，新经济催生新技术，新技术新经济塑造新行为新观念，新行为新观念来新问题，新问题引发新冲突，新冲突积累起来，阁老们就得再次变革了。成功者封神成圣，失败者身败名裂。”
“所有变革和举措都是因缘际会，所有成功变革都是大海的功绩。决策只是汪洋大海里，跃出海面被人们看见的几滴，并不比其它水滴重要太多。”
“明白了。还有一个问题。既然亲密关系已然崩解，人们在亲密关系中会互相伤害，为什么老郑和严月容，还有你，小梨，要寻求亲密关系呢？”
“因为我们勇敢。”温姐饶有深意的看着董小黑，“我们知道亲密关系可能会伤害我们，但我们同样知道，亲密关系会奖励我们。我们知道大多数时候遇不上对的人，但还是会不断打开自己，接纳别人。”
“我们是人类，我们自带坚韧。如果没有坚韧和勇敢，人类面临灭顶之灾时，永远也起不了航，离不开太阳系。如果因为害怕未知就躲起来，我们早就灭绝了，百年前就被饕貅吃掉，变成炽热的中子。”
“如果没有勇敢和坚韧，在四千年太空孤旅中，我们早被阴冷孤寂的太空逼得精神分裂。我们相信前途光明，相信爱终有回应。人类前方有t1e，我的未来有小黑，所以我们愿意付出、愿意等待、愿意迎接可能到来的伤害。”
“那些伤害不会成为生命中无法痊愈的伤疤，也在丰富我们的人生经历，锤炼我们的心智和情感。它让我们更懂得自己和他人，更珍惜现在和未来。等情绪平息后，曾真诚相爱但又分开、曾给我们欢乐又伤害我们的人，会成为美好记忆。”
“有时我们会奇怪，人为什么要有神经？如果没有神经，人就不会疼痛，就会无所畏惧，岂不更好？也许进化让我们拥有神经，除了让我们避开严重伤害之外，还能在疼痛的同时，让我们感受到快乐和幸福。”
“就像你，以前是不会笑也不会哭的木头人，现在会哭会笑了，你自己说，你的天空从黑灰色变成了彩色。”
“人们以为缩在自我的狭小龟壳里就足够安全，殊不知那样只会越来越胆怯、越来越阿斯、越来越敏感、越来越狭隘。不要因为孤独就把自己变成吞噬万物的黑洞，要变成照耀一切的恒星。”
“虽然亲密关系会让我们感觉不自由、受控制，会被所爱之人伤害，但我相信，它给我们的幸福和快乐要远比痛苦和沮丧多得多。拿一部分自由来交换亲密，我认为值得。”
“更何况，那些伤人的亲密关系，往往是一方或双方在人格方面有某种缺陷，又或者大家对亲密关系的理解过于肤浅和表面。我相信两个成熟健康的个体之间，只会最大限度感受到亲密关系带来的愉悦。”
“输出情绪价值不是负担，倾听负面情绪也不会掉入泥潭。当我们抚平朋友沮丧，就得到双倍振奋；我们和爱人一起欢乐，笑声就有了回响；我们共对逆境，力量都会增大十倍；我们为忧伤拥抱，哀愁就有了解药。”
“不是我们天生排斥友谊和亲密。是我们被低劣代餐吃坏了胃口，那些我们生命中真正亮彩的东西反而看不见、听不清、吃不下、消不化。”
“商业和资本顺应了人性最不堪、最脆弱之处，由此成功。它们像诱骗夏娃和亚当吃下苹果的蛇，像打开魔盒的潘多拉，像散发靡靡之音的海妖，诱使人们往最自我最容易最浅表最快速最刺激的方向奔跑，永不停歇。”
“但人类之所以壮大和伟大，却只来自克制、牺牲、改变、学习和互相帮助。我相信人类终将找回曾经的荣光，哪怕旅程如此漫长和黑暗；我相信男女之间必定重新融洽，大家携手共建家园。”
董小黑用力点头，温姐的话也感染到他。
“另外，亲密关系总是意味着包容和克制。要包容对方和自己不一样的地方，尊重对方的选择，哪怕自己并不认同；要克制改变、改造对方的冲动；大家应该像地球和月亮那样，靠得很近，但不会撞得粉身碎骨；相互保护，又彼此独立。”
“懂了。姐姐说得真好。”
“哟，会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