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星,为何,像人群一样的拥挤呢...”
“地上的人们,为何,又像星星一样的疏远...”
董小黑把她最后的歌声截取下来,循环播放。杂音很大,他做了处理。
他没像昨天那么愤怒,更未大喊大叫,在潘妮担忧的眼光中,默默关掉了社交媒体。
他想投入工作,可当他打开工作界面,却呆住了。
那些恶毒的话,像午夜潜进卧室的蚊子,围着他疯狂输出。脑海里全是萦绕不去的嗡嗡声,他无法安静下来。
“先去床上休息一下吧。”潘妮见他呆坐了好一阵,盯着屏幕却连手都抬不动,担心他太累太苦。
董小黑一动不动。
潘妮扶他,他就起身。
潘妮走,他也走。
潘妮把他放到床边,他就坐下。
潘妮只好陪着他坐好。
“天上的星星...”互动屏里,她空灵的声音一遍一遍吟唱着。
董小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恍恍惚惚中,旁边潘妮睡下了,睡着了。
突然间,垃圾场的门自己开了,进来一个浑身包裹在光影里的高大人影。他来得很轻,潘妮没醒。
“小黑,又见面了。许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是穿越实验者。”
“是我。我又来找你了,我们需要你再做一次实验,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我不想做,我没心情。小梨走了,她走了啊!”
“我们知道。”来人沉痛地说,“我们知道了,可惜我们没能阻止。”
“你们不是无所不能吗?你们能带我回到过去,为什么不救她?”
“抱歉,她是自己下线,没触发警报。如果有人想害她,我们会知道。但你先别急,我们还能补救。”
“怎么补救?”
“你不是在研究永生吗?我们一直在关注你。你已经很接近了,就要成功了。你会救醒他,成为她的大英雄。”
“有些问题还想不明白,没有把握。我不敢往下走,要是不成功那就全完了啊,小梨救不回来了。那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你们认为我接近了,你们成功了吗?有什么提示给我吗?”
“我们知道很困难,不然早就有人做到了。但你会解决的,对吗?我们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你会是她的大英雄。就算你失败了,我们还有另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忘了,我们在实验穿越。如果最终成功了,你就能回到她自杀以前,阻止她,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帮她摆脱困境,你还会成为她的大英雄。”
“这不符合逻辑啊。”董小黑说,“已经证明过,这是悖论。如果我们改变了过去,那么现在也就不复存在了。”
“有一种办法可以,平行宇宙。”来人说,“在这个时空里,她已经走了。如果你回到过去,改变一切,你们会进入全新时空。在那个时空里,你会救回她,解决她的一切麻烦,和她一直在一起。”
“那这个时空呢?”
“你会消失。她会静静躺在冷冻室。但你们还是在一起了,对吗?她还是真实的活过来了,对吗?如果你希望她在这个时空活过来,那就先完成实验,然后全力研究永生,好吗?我们会支持你。”
“嗯...好吧。反正我现在也做不下去。”
“而且,还有另一个女人等着你拯救。”
“你是说玉奴?”
“是啊。我们要把你送去天宝十四年。”
“马嵬坡那一年?”
“对。我们要把你送去马嵬坡。”
“你们以前不是不告诉我时间地点,要我自己判断并回答,然后跟你们的设定印证的吗?”
“没必要了。我们已经很确定实验没问题了。这次是要你做另一件事,来证明我们另一个猜想。”
“救玉奴?”
“对。”
“我带不走她啊?”
“不用带走她,阻止李隆基赐死她,送她去东瀛。她就不用在美丽年华凋零。”
“于是进入了平行时空?”董小黑眼前一亮。
“对。如果成功,你就可以用这个办法救小梨了。”
“好啊,那我答应。”
“会有危险。我们不确定,当你对那个时空做出如此重大的改变,还能不能回来。如果你不能回来,我们也无法确定,你是对那个时空做出过改变,还是出了意外。我们只能找下一个自愿者来再做一次实验。”
“我不怕啊。不过如果我不能回来,你能不能保护我的朋友们;能不能帮她们调查清楚一切,还小梨一个公道?”
“我们会的。”来人严肃道,“有些跳梁小丑,我们早就想扔出女娲了。”
“那我就放心了。”
“那跟我走。”
“小妮子怎么办?”
“她睡着了,会有人保护她。在她醒来前,我们就会送你回来。”
董小黑站起来,跟着那人轻轻走出垃圾场。
垃圾场的门自己关上了。
董小黑跟着那人一路弯弯曲曲,上上下下,没多久又来到那个神秘的实验室。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董小黑换好衣服,那人进来递给董小黑三个小瓶子。
“这几颗药丸能让人快速休眠,看上去就跟死了一样。服用者哪怕深埋地下,二十四小时内再挖出来,服用解药后也能醒过来。每次一颗即可,你的任务应该是一颗就好,多给两颗备用。”
第一个瓶子里是三颗蓝色小药丸。
“绝对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否则就将永远沉睡。”那人提醒道。
“这几颗是解药,放在休眠者嘴里,微微灌上点水,很快就会被休眠者吸收,然后在五分钟内苏醒过来。一颗即可,吃多了浪费。”
第二个瓶子里是三颗红色小药丸。
“这十二颗不起眼的珠子是高爆弹,千万小心。小小一颗用力扔出去,会发生剧烈爆炸。杀伤半径超过十米,唐朝铠甲防不了。千万不要扔不出十米,否则会把自己炸死。”
第三个瓶子里是十二颗拇指头大的小弹子,跟董小黑一样黝黑不起眼。
“弹子上有个微小的解锁机关,连点三下才能取消安全锁,扔出去才会爆炸。多点少点都不行,间隔时间超过1秒无效。”来人指着弹子上蓝色斑点处说,“就是这里。”
色差很明显,董小黑点头表示知道了。
来人把三个瓶子装进小罐子,旋上罐盖,递给董小黑,“这是保护罩。技术进步了,我们研发出可以屏蔽能量的材料,做成罐子,穿越时罐里的东西不会损坏。材料很难搞,罐子要带回来还给我们。三个小瓶子可以留给她。”
“知道了。”
“准备好了吗?”
“开始吧。”
来人等董小黑坐好,走出实验室。没多久,那道熟悉的彩门打开了。
董小黑又不断坠落,但这次不再像以前般眩晕,一切十分真实,看来技术确实进步了。
董小黑轻轻掉在地上,彩门消失了。看来该是一间柴房,隔壁一男一女正大声说话。
女声娇媚甜美,一听就是玉奴,十来年过去了,声音较之前更具韵味。
男人声音威严苍老,应该就是李隆基了。
连柴房在内共十数间大小房屋,排对着一片大空地。空地上影影绰绰,几个官宦正焦急乱转。
空地被一圈低矮木墙围着,中间一大扇木门。木门从里面闩上,几个高大士兵拿大圆木顶着,手中刀枪闪亮,慌乱地从木缝里看外面动静。
木墙外沸反盈天,不少人厉声喝止,有男女惨叫哀求。没多久,惨叫声渐渐停息。
只听隔壁玉奴哀声道,“三郎,求你救救阿兄。”
李隆基安慰道,“娘子休慌,待我看看。”
李隆基正要推门出去,一宦官慌张跑来,在门口低声道,“大家,不好了,外面士兵哗变了。”
“慌什么,我还在呢!倒要看看,他们要做什么!”李隆基自己就是政变祖宗,经验丰富,处变不惊。经常造反的人都知道,每临大事得有静气。
“他们、他们拦住司空,说司空串通胡人谋反。司空要逃,他们射死坐骑,追上司空,将他乱刀...乱刀砍死。然后将他...将他分尸,头颅正挂在西门外...”
“啊!”玉奴大哭起来,“阿兄,阿兄!”
“作反!”李隆基大怒,正要出门,那宦官又说,“他们还杀了户部侍郎和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只虢国夫人带儿女逃走,不知去向。”
一声闷响,似有人倒地,李隆基惊叫道,“娘子,娘子?高力士,快进来看看娘子!”
那宦官得令,推门进去,似在察看。
没多久又听玉奴一声哭喊醒来。
墙外喧哗更盛,众士兵齐声高喊,要李隆基出去说话。
“我倒要听听,他们还要做什么!”李隆基哼道,“将军,先看好娘子。”
“奴婢遵旨!”
“娘子稍安,我镇压了他们就来。”
李隆基阔步出门,心中不住盘算。墙外士兵杀了杨国忠,这就是彻底撕破了脸。如今他手里可用兵力不多,如果安抚不了墙外士兵,就连他也很难幸免。
大门被拍得乒乓作响,马嵬驿不大,木墙不高也不厚,若不是士兵死命抵门,早被拍倒。
“请皇上出来见我们!”
“请给我们一个说法!”
“我们已然惩治国贼杨国忠,只要皇上清除身侧奸佞,我们仍会效忠皇上,保护皇上杀回长安!”
抵门士兵面色惶急,双手震颤,已快抵之不住。
院内官宦们面如土色,腿似筛糠。
一个宦官见李隆基踱来,壮胆上前,抖着鸭公嗓尖声道,“陛下在此,尔等休得聒噪,惊了圣人!”
拍门动静小了许多。
“我们只求见圣人一面!”
“请圣人出来一见,以安我等之心!”
“我等绝无反心,只求圣人清理君侧,重振山河!”
宦官弯腰垂头低眉斜眺李隆基,李隆基微微点头。
宦官心领神会,胆气更壮,对着大门直起身子大声道,“尔等让开大门,站在十丈之外,圣人自会出来面见尔等。”
木门不再抖动,抵门军士手上顿觉一松。
外面商量一阵,就听轰隆隆沉重脚步声齐齐后退,烟尘从木墙缝里飘进来,没多久众军士又一起停住脚,并声喊道,“恭请圣人!”
宦官又复弯腰垂头低眉斜眺,见李隆基略一颔首,再直身高叫,“开门!”
抵门军士撤走抵门圆木,拉开门闩,打开大门。
外面烟尘未消,李隆基轻哼一声,背手昂首出门,环睨四周。
只见四周黑压压聚了数千人,齐齐望他。
那不是他熟悉的敬畏、尊崇之视,以前他们从不敢正面瞪他,他们低垂头小心翼翼而又万分激动地偷看他,他很享受那些视线。
现在视线不再敬畏,反倒充满怀疑、失望、紧张及狠辣,即使是他,这一刻都深感忧惧。
“安贼谋反,辜负往日宠信。汝等一路追随,着实忠苦。如今天下勤王大军,四方而来,齐聚长安,正与安贼鏖战,不日克敌。到那时,朕率汝等回师长安,将安贼碎尸万段,以消心头之恨。”
“安贼财帛,尽皆犒赏三军,汝等回京,论功行赏。有功之臣,忠贞之士,朕绝不薄待!”
众军士互相看看,军心稍定,仍围着不肯离去。
“汝等所为之事,朕已知之。杨国忠等人祸乱朝纲,引来安贼之乱,罪有应得。汝等所为,虽以下犯上,有违国法,但念及汝等忠心为国,并无邪念,朕特赦免汝等,概不追究。”
“但汝等切莫得寸进尺,犯下大错!速速散去,听候命令,朕自会带汝等杀回长安。”
众军士中有人心生退意,后退半步。但见更多人原地不动,犹疑不定者又止住脚步。
“汝等还有何想法,但说无妨。”李隆基只好又说,“朕姑且听之。”
众军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群深处胆大者叫道,“杨国忠等人已然授首,可陛下身侧,尚有奸佞。奸佞不除,我等心中难安,无法陪伴圣驾。”
“对,尚有奸佞!”
“我等心中难安!”
众军士又鼓噪起来,李隆基隐隐猜到他们所求,但不愿相信,更不愿照做。
且不说自己委实珍爱她,舍不得她离去;就说帝王威严,岂能因几个士兵鼓噪,就要为他们杀死爱妃?
李隆基拂袖不悦,“汝等莫要自误!而今安贼肆虐,正要同舟共济,共克贼军。汝等戕害国相,已是大罪。朕宽宥不究,已是优容。汝等逼迫于朕,岂是人臣之道!朕累了,汝等速速退下!”
又远远看见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站在排头,遂大声道,“陈玄礼!朕素来待你优厚,信任有加。你随我起兵诛杀韦氏和安乐,与朕同享富贵,而今竟要率众逼迫于朕?”
说罢怒哼挥袖,转身进门,士兵又重新顶门。
李隆基却不回屋,往旁边一闪,靠在门边,凝神闭眼,看外面士兵欲待如何。
士兵们轰一声吵开,隐隐听来,有人要退,有人要进,意见暂不统一。
李隆基心下暗喜,不动声色。
但没多久,士兵们似是达成一致,又齐齐向前,重新堵在门口,却不吵闹。
李隆基又等片刻,见众军士终不肯散去,遂以目唤高力士,低声道,“将军,且去问问,到底要怎样?”又往木墙深处轻闪,以避开门外目光。
高力士领命,使军士打开木门,慨然出墙,以拂尘搭左肘喝问道,“谁来说话?”
众军士推出陈玄礼。
陈玄礼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陈玄礼,你久随陛下,陛下须待你不薄。如今意欲何为?”
“高将军,”陈玄礼说,“杨国忠谋反,士兵们为圣上安危,将之诛杀。拳拳之心,天日可昭。”
“陛下已言,概不追究。”
“可杨国忠因何为相,天下谁人不知?”
“那又如何?”
“杨国忠谋反,按律,堂兄妹或流放,或入宫为奴为婢。杨国忠乃贵妃一手扶持,国忠谋反,贵妃岂能独善!”
“汝等竟敢谋算贵妃!”高力士气得发抖,“知不知贵妃独宠十年!”
“那又如何?能比得上陛下万金之躯、比得上大唐社稷江山?”
高力士略想便说,“那让贵妃出宫为道,为陛下和大唐祈福若何?”
“恐怕不能安众将士之心。”陈玄礼道,“请陛下割爱,赐死贵妃!”
“请陛下割爱,赐死贵妃!”众军士齐声猛喝,震得木门乱抖。
高力士虽曾官拜骠骑大将军,但见这等阵势仍心中作慌,只好勉强道,“汝等稍候,等某回禀陛下。”
李隆基在墙内已然听到,本就苍老的脸转瞬失神,平素威严不见大半,摇摇晃晃差点摔倒。他见旁边斜着一根木棍,忙拿来拄杖支撑,这才稳住身形。
李隆基闭眼侧首,也不说话,高力士不敢言,周围军士、宦官、文臣都不敢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军士不耐,又复鼓噪,墙内诸人越发慌张,只眼巴巴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不吱声,墙外军士越发焦躁,高声呐喊起来。
墙内,京兆司录参军韦谔咬牙上前,跪地叩头道,“陛下,如今群情激昂,众怒难犯。众军士杀了杨相,已无退路,再拖只怕还要生变。形势已十分危机,陛下安危只在顷刻之间,望陛下当机立断!”
地面碎石颇多,韦谔不住叩头,已血流满面。
李隆基环顾四周,见众人点头赞同,不由长叹一声,“贵妃久居深宫,不见外人,怎会知杨国忠谋反?此事与她无干。以杨国忠为相,乃我之决定,不是贵妃劝说。安贼谋反,更非贵妃之过,岂能迁怒于她?”
众人低头无言,悄悄互看,以眼神交流。
“将军,替朕扶起韦谔。来人,治伤。”
高力士上前虚扶,这给了韦谔天大面子,韦谔只好借势起身,自有宦官为他止血净面。
驿内又一阵沉默,墙外军士转而狂暴,又有人上前拍门,要求处死贵妃。
驿内众人见李隆基始终不发一言,完全失去往日决断,而墙外情势越发危急,终于三五小群低声议论起来,最后推举高力士上前相劝。
“陛下,奴婢等也觉贵妃无罪。可她不该是杨国忠妹妹。将士们不但杀了杨国忠,还杀了韩国夫人、秦国夫人,这可是贵妃姐姐!”
“陛下宠爱贵妃,天下皆知。将来安贼覆灭,陛下还京,若贵妃还在身侧,哪天想起今日之事,将士们如何安心?还望陛下深思。如今安贼势大,陛下安危,尽在将士们身上,他们若安心,陛下就安全。”
“陛下安全,大唐就能重振山河。贵妃委实珍贵,可陛下十年宠爱,更殊难得。她荣宠一身,如今也该为陛下、为大唐江山出力。请陛下速作决断!”
“请陛下速作决断!”墙内众人一起躬身行礼。
李隆基又老十岁,缓缓睁眼,“将军,且先安抚众将士。我见贵妃一面,然后汝将贵妃带至佛堂,赐白绫。”
众人大喜,溢于言表。
墙内军士早撤开抵门圆木,高力士快步出门,让墙外诸军稍安勿躁。
喧嚣就此停下,墙外诸军喉管像被一齐割断。
李隆基佝偻着背缓缓走向屋内。
董小黑想听他要说什么,把身子一缩,静静等待。
“三郎,真要赐死奴奴?”墙内外动静天大,玉奴怎会听不到。
“娘子,我委实不舍。但诸军怕你事后清算,务要你死才肯安心,我也无可如何。”
“三郎,别人不知,你岂不知我。我杨玉虽非菩萨,也不似吕后恶毒。这些年执掌后宫,何曾害谁。如今阿兄阿姐已死,诸军数千,如何能知谁动的手,谁起的头?我又如何清算,难道要将他们全数斩杀?”
李隆基默然不语。
“三郎,若他们不放心,奴愿出宫为道,又或流放千里,回蜀州,去岭南。如何又能陪你身侧、择日清算?”
“话虽如此,可他们终究不肯安心。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你去了岭南,我若召你回宫,他们亦不能阻止。只有你死了,他们才肯安心散去,保我打回长安。”
“三郎,你知奴再不是那样的人。奴还不到四十,还想再吃几年荔枝。三郎,求你,不要赐死奴!你忍心让奴就此死去?这么多年,你在奴耳边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说时皆真心。但现在情势不饶人,你若不死,人心终是不稳,我皇位终是不稳,大唐江山终是不稳。”
“那你们就要牺牲我一个无辜女子?”玉奴心中悲苦,“人生若只如初见,小黑说这句诗时,我还不懂。人心果然易变,爱我时愿为我摘下天上月亮,大难临头又要拿我去保你、保你大唐江山。”
“我若保你,连自己都保不住。”李隆基苦口道,“他们说得对,我独宠你十多年,该你回报宠爱了。为你吃到荔枝,跑死多少良马?若不是你,杨国忠岂能为相?你姐姐们岂能封为夫人?”
“夫人?”玉奴笑起来,“你和虢国之事,我岂不知?你是因为我封她们为夫人?”
“玉环!”李隆基哼道,“我为帝王,岂能一直独宠你?”
“你说你独宠我十多年,是我要求的吗?你抢我进宫,是我愿意的吗?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小黑说得对,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又是你那传说中的小黑,除了你,谁也没见过!”李隆基口气稍微软,“娘子,我会让将军下手干净些,不会痛,就像睡着了。我会将你好好安葬,等杀尽安贼,夺回长安,再遣人来将你重新风光大葬。”
“你杨家一脉,等事情平息,我会好好对待,不会牵连。你放心离去,从此我心念着你。每年荔枝熟了,我会祭拜你,还有你最爱喝的荔枝酒。”
“陛下,你真如此心狠,要赐死我?”
李隆基越加坚定。话既出口,就不再收回。不只因他是帝王,更因这种话一旦说出口,恩义早已斩绝。
墙外喧哗愈盛,众军士一齐高喊道,“妖妃误国,罪不可恕!”
“赐死妖妃,重振大唐!”
“大唐荣耀,诛杨杀安!”
“请陛下赐死杨贵妃!”
“杨玉环祸乱朝纲,恳请陛下拨云见日!”
李隆基脸上越发狰狞,“听听,是大家要你死,别怪朕狠心!”
“祸乱朝纲,哈哈,”玉奴笑得花枝乱颤,“想不到我杨玉还有这本事!”
“陛下,你们不能把一切推到女子身上。这些年来,我谨小慎微,不涉朝政。你是宠爱过我,但阿兄为相与我无干。安贼狼心狗肺,先骗你再骗我,就说他唤我干娘,也不能怨我。你赐死我,人们不知怎么骂我,后世不知怎么说我。”
“玉环,你死了,这些就都听不到看不到,何必在意。”
“何必在意?你们帝王若不在意,又怎会为难史官?你若不在意,当初抢我进宫前,又怎会让我出家,孤苦数年?我当时并不愿意,是你强逼!若不是小黑劝我,我宁死也不进宫!早知十几年后仍然要死,何必背这般羞辱骂名!”
李隆基脸色铁青,“说这些有何用?今天你若不死,我就要死!玉环,咱们恩爱一场,今天不得不借你一命。只是我心中仍有情义,你若就此上路,还能留些体面!”
“体面?你李家何尝有过。我杨家也早就没了。你抢我进宫时,何曾想过体面;你和虢国背着我往来,何曾想过体面!”
“玉环,就算为我而死,我还能感念你恩情,照拂你杨家余人!”
“杨家还有多少人。”玉奴声音低下去,“也罢。一个小女子,在千军万马中不受辱已是大幸。那些留在长安的妃嫔宫女,什么下场,想都不敢想。你们这么多文官武将,千古帝王,都要我死,我愿不愿意,又有什么分别。”
李隆基心想这就对了,免得再费口舌,又或者你挣扎起来,太不好看。
于是对外面说道,“将军!送贵妃去佛堂,赐白绫!”
董小黑在柴房听得玉奴微声道,“小黑...小黑...你在哪里?还在天上吗?你救过我,现在只你能救我,再来救我一次,好不好?”
李隆基怫然不悦,但未发作。他不想节外生枝,没必要再为将死之人吃醋。
高力士早等得焦急,捧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白绫,躬身进来,低声道,“贵妃,请去佛堂暂歇。”
玉奴知今日已不可免,反倒看得开了。缓缓起身道,“容我稍加整理。吾乃贵妃,无罪而死,总要给皇家一点体面。”
高力士偷看李隆基,见后者微微点头,遂安静等着。
一阵悉悉索索声音响起,应是在整理衣冠。又有挪动镜子、环佩叮当的声音响起。
只听玉奴边整理边轻声唱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歌声清冽哀婉,李隆基忆起往日美好,不禁老泪纵横。
“高公公,还记得李太白这首写我的诗吗?”
“记得。”高力士咬牙切齿。
“哈哈,他让你给他脱鞋捧着。”玉奴笑得花枝乱颤,“他的鞋,臭死了。若不是我身上香气压着,那场宴,全毁了。”
“他还让我给他研墨!”玉奴咯咯笑道,“若不是小黑很早就把这首清平调念给我听过,还告诉我后世人们夸我倾国倾城,这首诗会成传世名作,我当时就想让三郎杀了他!”
“也不知李太白现在何方。”玉奴略一算又说,“小黑跟我说,七年后他会死去,以后人们称他为诗仙。小黑说,李太白如此狂傲,天子呼来不上船,敢叫力士提鞋,贵妃研墨,只因他太孤独。”
“是啊,谁又不孤独呢?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的孤独,都在酒里呢。他还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蜀州真美啊,可我再也回不去了。”
玉奴似在对镜梳妆,又轻轻哼唱起来,像小姑娘般轻盈娇憨,“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三郎,你孤独吗?我在你身侧,真能解释春风无限恨吗?我死了,你又会孤独吗?你还会有新宠妃吧?会是谁呢?梅妃江采苹吗?你都没带她出宫,在乱军中,她这朵娇梅,已被碾成尘土了吧?”
李隆基无言以对。
高力士见外面动静越来越大,心中焦急,只好催促道,“贵妃,还请移步佛堂。”
“这就走。”玉奴万念俱灰,起身就要跟高力士出去。
董小黑再无法忍耐,掏出三颗拇指炸弹,解好锁拿在手中,大喝一声,“且慢!”
推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