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馥丽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一直到画面定格。
她的眼泪一直在无声地流淌。
余飞轻柔地抚摸她的后背。
她抬起泪眼对余飞说:
“小飞,你帮我查一下这位僧人的寺庙所在,等忙完爸爸的事,我们一起去感谢他,谢谢他送了老爷子最后一程······”
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
余飞在旁边忙不迭的答应:
“好的,我懂,一定······”
旁边的民警耐心地等待,等到沈馥丽的情绪终于平复,他说:
“由于沈老先生是全国知名的企业家,身份尊贵,我们特意做了调查,确认,沈老先生是自然死亡,而且······”
余飞本来还对他心存感激,见他这么说,突然很是厌恶。
他一摆手:
“好了,警官,没事了,你去忙吧!”
余飞又陪妻子沈馥丽静坐了一会儿,他劝说道:
“事已至此,我们还要积极地往前看。
一来,你怀有身孕,不能过分悲伤。
二来,老爷子的丧礼,我们还要从长计议。”
余飞顺手递了纸巾给她。
沈馥丽擦掉眼泪,微微点头。
起身说: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待沈馥丽从洗手间出来,明显是补了妆,描了口红,依然神采奕奕。
余飞知道,妻子已经艰难地做好了心里建设,他的父亲,宠她,爱她的老父亲,已经再也不能回到他的身边了。
沈庆厚的灵柩回到了杭城。
因为这里是他的水世界集团的发祥地,也一直是集团公司的总部。
消息传出,整个城市都被震动了。
贩夫走卒,三教九流,精英人士,都在关注沈总的去世的消息。
殡仪馆。
沈庆厚的追悼会,庄严而肃穆。
有政府高官前来吊唁。
商界的大佬也都来表示哀悼。
有万通集团的董事长,万景鸿。
江畔大学校长,慕云。
格调电器女掌门人,童月明。
万象地产总裁,曾磊。
大地地产总裁,徐英唐。
当然,江畔大学的余飞和沈馥丽的同学,几乎都来了。
除了余三金和方美雅。
万思从,江北秋,宋齐超,包括已经到余飞的大宝剑集团任副总的黎阳。
吴袖也来了。
林之风和李梦也闻讯从上海赶了过来。
余飞和沈馥丽身着丧服,毕恭毕敬地答礼。
按照沈馥丽和余飞的想法,想让沈庆厚的灵柩最后绕杭城一圈。
报请主管部门批示,很快得到批准。
闻讯,杭城的百姓,自发地早早挤在道路的两旁,很多人泪洒当场。
······
办完了丧事,余飞陪着沈馥丽回到沈老爷子常住的老宅。
沈馥丽看着墙上的各种老照片和各种熟悉的物件,不免伤感。
“我怎么觉得我爸,一直没有离开我,一直在天上看着我,我走到哪里,他的眼光就跟到哪里······”
余飞怜惜地把妻子拥入怀中,摸着她的秀发说:
“亲人就是亲人,血脉相连,虽然爸爸现在走了,但他的爱一直在陪着你。”
他扶着妻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
“我应该没有讲过我母亲的事吧?”
“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本来想问你的,但我又怕触碰到你的伤心事,所以,也没问你。”
余飞坐在妻子的身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
“我记不得母亲的生日,却牢牢地记住了母亲的祭日,农历八月初九。”
说完,他的眼神变得特别悠长。
当时,余飞还在高峰卫浴物流部上班,那一天,他正在电脑前处理入库单,被同事喊过去接了一通电话。
那一天,后来回想起来,日子也并没有将什么特别之处。
但这一天注定成为余飞一辈子的伤痕,并且任何药物或手术都无法去除。
余飞走出办公室,走在高峰卫浴开阔的场地上,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在热烈地燃烧着,光线刺眼。
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部被掏空,只剩下一具轻飘飘的躯壳。
就在他摇摇晃晃快要倒下的时候,一位叉车师傅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把抱住了他,惊愕地问:
“余主管,你怎么了?”
僵持了几秒钟,沉重如石头的心脏好似裂开了一个缺口,有滚烫的液体夺眶而出,余飞告诉他:
“我的母亲,去世了。”
刚到表姐和姐夫租住的出租屋楼下,他们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表姐眼睛红肿,一脸悲戚,拉着余飞的手干瘦冰凉。
姐夫骑着电动车赶去火车站买票,连工作服都没换。
余飞坐在矮凳上刚点上一根烟,同村发小余三金在楼下喊他。
“小飞,你妈妈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说着他把腰包的拉链拉开,50和100面额的全部掏了递过来,厚厚一沓。
余飞推辞说:
“这些钱你要留着进货。”
余三金有点不高兴了,说:
“我知道,你先拿着,这次回去,花钱的地方多。”
他过来搂了搂余飞的肩膀,鼻子发酸,想说一些安慰的话,话到嘴边,只说了一句很官方的“节哀顺变。”
余三金开着三轮车走了,车斗里满当当的苹果,又大又红。
轰隆。轰隆。轰隆。
笨重缓慢的铁龙带着余飞那颗痛苦的心往楚北老家赶。
天完全黑了下来,窗外色如浓墨。
表姐靠在姐夫的肩头假寐。
余飞脑袋抵着玻璃,几个小时一动不动。
他期盼火车能快些再快一些把他的肉体带回那个叫余家凹的小山村,交给屋后的大山,门前的池塘以及一切。
他又期盼火车永远不要到达,永远在路上。
当余飞踩到故乡的土地,一阵晕眩,绵软无力。
太阳快要落到黛青色的山峦后面,挣扎着拉出长长的没有热度的光芒。
向阳处沿着墙根一溜坐着几个老头老太,都是本村的长辈。
余飞和姐夫上前派一支烟,问声好。
一位叔奶奶摸着他的头,扯起衣襟擦拭着眼泪。
走上一个带斜坡的塘埂,空旷处,一座三层毛坯楼房立在眼前,裸露着灰色的免烧砖,空着二三楼的门洞。
父亲余鸿章坐在木桌旁,一脸哀容,更见清瘦,草灰的长发杂乱如麻。
他由于伤心过度,淡漠的眼光扫了扫三人,继续抽着烟,没有起身,没有说话。
二叔余鸿志从门边的小板凳起身,说:
“你们先过来磕个头吧。”
余飞看见堂屋的中堂之下摆着一张高大的木桌,没有母亲的遗像。
木桌中间放着一个香炉,两边点着白蜡烛,前面祭着几碟点心。
旁边的两条长凳之上架着一口硕大厚重的柏木棺材。
黑亮的桐油釉面,依稀照映出余飞惨白的面容。
母亲穿着里三层外三层厚厚的丧服,平卧在内,脸色苍白却平和惨淡,虚假得如同一个骗局。
当晚,全家人一夜枯坐,守灵。有冷雨敲窗。
次日,葬礼按照家乡的风俗举行。
午饭一过,鸣炮,起棺,抛洒纸钱,哭丧。
晚辈们披麻戴孝。
白色的花圈开道,长长的鞭炮绕在竹竿上一路炸响,亲戚,宾客,村人尾随在抬棺木的八个大汉之后,把雨后的田间小路踩出一条条深深浅浅的伤痕。
坟地选在屋后约2公里处的山丘之下。
太阳已经下山,但天还没有黑。
新翻起的泥土被铁锹抛出,逐渐淹没了黝黑的棺木。
坟面是山涧里不规则的块石砌成,还留有被河水浸透的潮痕。
临时没有搭建拜台,余飞他们跪在坟前的沙砾之上。
二叔猛吸几口烟,点燃一挂鞭炮,又弓着身子把打好的纸钱抖散,点燃,边小声说些什么。
鞭炮挥舞着电光在暮色四合的山丘下清脆地炸响,浓烈的火药味和一大堆纸钱燃烧的浓烟,直接从鼻腔里灌了进去。
一股巨大的悲伤犹如一把沉重的铁钳从背后抓住了余飞,牢牢地箍着双臂,不能动,只能无法自控的抽搐。
他满心空虚悲冷,想要哭,却只能从喉结那里挤出怪异的抽噎声。
余飞往前爬了两步,双手抱住粗粝凹凸的坟面,感觉这个世界似乎不存在,没有形状,没有重量,如暮烟晨雾。
隔着这块冰冷的墓碑,余飞瞬间觉得神志清明,他感觉到:妈妈没有死,她只是鲜活地躺着,她只是躺在深深的泥土里,能听到外面的一切,尤其是他说的话和哭泣。
妈妈走后,平常干净整洁的家变得杂乱不堪。
余鸿章和余飞蓬头垢面,精神萎靡不振。
头七一过,余飞带头打起精神,打理家里里里外外的卫生。
又伺候着余鸿章剪头发,洗头,洗澡,换衣服。
妈妈的遗物只有一只小小的皮箱,翻检着里面的物事,这么多年以来,妈妈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只有她的身份证上还留有她的影像,一对黑长的辫子,笑容灿烂。
小飞把妈妈的身份证捂在胸口,又是一阵心酸。
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一生辛苦劳作,把她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
还有一张两兄弟在红薯地的合影。
那天父母赶着老黄牛,扛着犁耙,妈妈挑着箩筐去田里挖红薯,小舟和小飞也兴高采烈地一起去了。
休息的空当,镇上文化站的刘干事骑着自行车从公路上经过,就停下来跟余鸿章打招呼:
“余老师,你们家在挖红薯呢。”
早年余鸿章在镇中心小学当代课老师时,当过他的班主任。
刘干事热情地给余鸿章派烟,临走时用随身的相机要给他们照张全家福,被父母推辞了。
但两个孩子才不管大人间的客套,一听说要拍照,他们两个就在红薯地里坐成一排,摆起了姿势。
刘干事按下快门,才留下了这张珍贵的照片。
后来,小飞去照相馆把这张合照又冲洗了四张。
又把妈妈的身份证上的照片放大比例扩洗了一张,配了个相框摆在房间里。
这是母亲汪念慈留在这人世间唯一的影像了。
春节逼近,林广火车站人如潮涌,大雪纷飞。
春运,回家。
中国人已经习惯这规律性的大规模迁徙。
然而,此时火车站的喜庆和喧嚣正重创着余飞的落寞,他形单影只,如一条逆流而上的鱼。
余飞回到温州,回到工作岗位。
生活依旧,振瓯路热闹依旧。
哪怕你的世界里山崩地裂,电闪雷鸣,而局外人的世界也许是嬉笑怒骂,也许是细雨和风。
陶渊明诗曰: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大抵如此吧。
好在那一年,余三金也留在温州过年。
等到小飞下班后,他连着几天带着酒菜来找他。
就着花生米,余飞三杯白酒下肚,酒劲上窜,他抱住余三金嗷嗷痛哭,有两次还吐了余三金一身,一地。
余三金都是善言开导,好言抚慰,讲一些人死不能复生的话。
然后,清理好现场,艰难地把1米8的大高个扛到床上,盖好棉被,他才离去。
沈馥丽没有想到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这个未见面的婆婆依然深深地藏在丈夫的心里。
她听着丈夫动情的讲述,也被深深地感动。
她突然想起在那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
亲人的离开,不是一时的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湿······
没想到,余飞却开启了另外一个话题。
“小丽,你可能一直对我处理余三金的态度,不理解。
我们在一个小山村里长大,那时都穷,真的是光着屁股长大。
我记得小时候,夏天,我们没有凉鞋穿,一直是赤脚,只穿着一条短裤在河里游泳。
那时候是多么纯粹的开心,没觉得有多苦多难。
唉,经历了那么多,即使我们后来一起做生意,也发了一点小财,我们起了冲突,有了分歧,但我还是没有对他痛下杀手,把他逼上绝路。
我还是挂念着这样一份情。”
“原来如此,怪不得······”
“我们两个和薛蓝的事情,你听说过吗?”
沈馥丽大度地说:
“听说过一些,我知道你很喜欢她,也知道,她后来嫁给了余三金。
然后,她因为难产去世了······”
余飞说:
“之前在生意上,余三金对我各种背后下黑手,我都能忍。
但唯独在薛蓝这件事上,我是真的恨上了他。
说来话长,我的公司那时候才刚刚起步,我的精力也大部分放在生意上。
薛蓝比我大好几岁,她的父母一直催着她结婚。
而我,却一直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后来,阴差阳错的,薛蓝有可能是因爱生恨,也可能是为了报复我。
她竟然选择跟余三金好,最后,还嫁给了他。”
沈馥丽说:
“那你当时就没有再争取一下,毕竟,你们彼此都爱着对方?”
余飞无奈地说:
“我觉得,爱一个人,真的需要一种能力。
现在回头看,我也不能理解当时的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怎么脑袋就是那么不开窍?
好吧,既然她薛蓝最终选择嫁给余三金,我也尊重她的决定,我也祝福他们。
他们的婚礼当天,虽然我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但我还是去到了他们的婚礼现场去祝福他们。
我对余三金的恨就恨在,在三人之间的这种感情纠葛中,我已经选择了退出。
他们婚后,我也非常自律,从来都没有跟薛蓝联系,不敢打扰他们的生活。
可是,余三金这个杂种竟然身在福中不知福,他竟然在薛蓝怀孕期间在外面乱搞,薛蓝知道了以后,动了胎气,一对双胞胎早产,大出血,结果,孩子保住了,薛蓝却永远地走了。”
“你应该非常后悔吧?”
沈馥丽小心翼翼地追问道:
“是,在薛蓝去世以后,我非常的自责,也非常地后悔,我怪自己怎么会对薛蓝那么轻易地放手。
说心里话,我也对余三金动了杀心。
在薛蓝去世以后,她的父母有一次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找到了我住的酒店,他们想让我帮忙整死余三金。
可是,临了,我在这件事情上始终优柔寡断,有句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真的有道理。”
沈馥丽微微点头:
“这么说,你选择把大宝剑的总部搬到上海,并且直接把昌州的市场拱手相让,这是你深思熟虑以后对余三金做的最后的妥协?”
“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也想着说眼不见为净。
可是,谁知道他竟然想一块牛皮藓一样,我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我听说,他打听到我要上江畔大学,他是花了大价钱,托关系才进来的。
其实,他的所作所为,我也不想提。
你看,我们在一起这么久,还是今天我才主动提到他。
但是,没有办法,他就像我的克星一样,我始终绕不开他。”
沈馥丽问道:
“听说他万思从他们闹翻以后,回了昌州,现在情况怎么样?”
余飞对妻子当然毫不避讳,他说:
“吴袖当时在小蛮腰内部安插了几个眼线,到现在为止,每个月都从我们公司拿好处。
据他们传回来的消息,就是在我们婚礼上闹事的那个熊来俊死了,警察查到了余三金的头上,但具体怎么样,吴袖没有跟我说,我也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