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们这里有两个人不苟言笑,一个是廖建忠,他变得异常严肃,偶尔看到他的笑容,也是和我单独的时候,人说他升官了,自然有了架子,而我理解他的苦衷,那么多兄弟被调离,他几乎是孤家寡人一样在这里。另一个是新来的百户薛申,二十几岁,听说是从南京调过来的。也许是人生地不熟,但他非常傲气,对我们这种级别的人根本不屑一顾。而另外一位新来的百户刘通,却很会做事,丝毫没有官架子,和我们处得非常好,兄弟长兄弟短,总张罗带我们出去喝酒。
而谷大春、谈升也做了小旗,渐渐和我们熟悉起来,以至于可以称兄道弟了。
闲暇的时候,我会领着他们四人去平家老店喝酒,正如廖建忠的话,我慢慢熏染了锦衣卫的一些不良风气,随着不断有官员进入诏狱,我们的腰包慢慢鼓了起来。那个被我从锦衣卫提出来的高德正,他倒没有多大想法,去了外地做官。倒是他的夫人,经常派高迁来看我,开始送些土特产,渐渐夹杂上银票,我从开始时候的腼腆,慢慢变得老道,虽然内心依旧不想这么做,但偶尔为之,也会弄些银两和财物。高迁说高夫人在京城,如有机会可以去坐坐。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抛在一边。天性活泼的我,喜欢了喝酒,而且拉上一帮兄弟喝。
我终于正式认识了包小柏,让我惊讶的是,他竟然就是那天文考的侍从,也就是经历司的书办。我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他看见我,保留着固有的微笑,我们相见如故,他的话很少,却很喜欢听我说话,我想找的人,总能查到,而我从不忘了给他带些好处。因为常常去他那里打听消息,慢慢的,我们成了好朋友,只是,我不敢告诉他哥哥包松被害的事情,而他从来不离开锦衣卫,活动天地就是这里。
宁博阳偷偷告诉我,几年前包小柏是犯过错的人,几乎到了问斩的地步,但有人说了话,活了下来,却不准离开这里。
天晓得一个人囿在这里,不准踏出大门一步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我对他顿时心生同情,而他的样子,似乎很喜欢这样的生活,熟悉公文,了解掌故,平时恬静如女子一样,而大人们找些东西,他都能对答如流。至于公文样式,陈年旧事,了如指掌,于是我们常常感叹,这样的人,究竟该用在哪里好些?
所以,每次外出的时候,我总给他带些好吃的好玩的,他从来都是欣然接受,连一个谢字都没有。
下雪了,京城的冬天说来便来。我们最近侦查了许多官员,当然是季了凡安排调查的,很快我们发现这些人正在做一件事,好像和宫中有关。时下传闻,刘瑾、谷大用、高凤等八位时常围着皇帝转的亲信太监,号称正德八虎,当然,张永公公也名在其中。他们要操纵朝局,这自然让大臣们不干了。所以,这些官员开始商议,准备一起上奏,弹劾八虎。在他们看来,皇上是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经验阅历都不如参与朝政的他们。谢迁、刘健、李东阳是弘治皇帝的顾命大臣,而且更是大明的文人脊梁,他们有信心绊倒八虎,避免再次出现英宗皇帝时代的王振们。
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所做作为,都在我们掌控之中。锦衣卫几乎把朝中所有官员的档案都建立起来,不能不说,我们确实很厉害,有时候皇上要查一个官员的履历,我们很快便能呈交上去。有时看着密密压压的卷轴,仿佛是一个个面孔,待我们取出,递交上去时,也许是一跃龙门,也许是去了鬼门关。
每每我看着自己汇总出来的官员材料,心里常想,我和这个人并不认识,但我却了解他的一切,不能不说是件可笑的事情,只是耳闻,我们调查出来的报告,统统都被廖建忠压制下来。
上面的事情我们不太懂,但我们却懂得在雪天里,出去喝酒。
平家老店我是经常去的,这里也算是我的落脚点,其实更多的目的,我是为了等一个人。
不错,就是平四叔。
祖父信里提交了那个平四叔,但我却记不得是哪位,总觉得平家老店和平四叔有关系,也许都姓平!这个姓很少见,据说国朝有位死于靖难之役的朱元璋的义子平安,其父跟从太祖皇帝起兵,勇于冲锋陷阵,不幸战死,平安便被太祖皇帝收为养子,骁勇善战,和太祖诸子关系融洽,特别和太子朱标更是情真意切。靖难之变,自然替建文皇帝出头,率军与燕王战于白沟河,差点俘虏了燕王朱棣。朱棣成了太宗帝位,对平安一直怀恨在心,却因为平安功劳大,而没有理由动手,只能安排在北方,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味道。永乐七年三月,太宗皇帝巡北京。快到达北京的时候,翻阅百官前来朝拜的奏章,看到平安的名字,对左右曰:“平保儿尚在耶?”而且有意把这话传扬出去,平安听到后,知道皇帝不想自己活着,一声叹息,为了子孙后代考虑,便自杀了。永乐帝看到这个干兄弟倒还知趣,没有为难平家,命令平安的儿子袭了父职。
后来,跟随英宗皇帝出征,土木堡之变殉难,平家渐渐就衰落下来。当然,这些都是包小柏讲给我听的,他甚至说过廖建忠,祖上同样是开国功臣。我有次问包小柏,我的底细是什么?他保留着固有的笑容,淡淡说:“你的档案,我确实不知道,据说你家也是很了不起的。”我很诧异,毫不顾忌地告诉他我的身世,他笑了,说这在我刚入职的头几天,便有保定府的行文送来,详细介绍了我家情况,世代行医,家室富足。我反问他为什么说我家了不起,他没有告诉我,只是说:“你家经常去苏杭那里,将来你去打听也好!”
我天马行空般的臆想,却想不出什么。也许该问问祖父和父亲,我这个人不习惯在心里留事,倒开始常去平家老店了。只是平家老店去久了,那平六哥却变得生疏起来,我不晓得自己哪里错了,只是感觉有些变了。倒是舒儿看见我来,常常欢喜得如同小鸟,让我心里油然而生几分懵懂来。几个月来,我学会了喝酒,年轻人的身体,即使喝醉,第二天一早正常当差。酒酣之际,除了哈代笨拙地伺候着大家,亦或跟着喝酒,这些人总要恭维我,说我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我便是大哥。而我虽然知道话中的水分,但也有些飘飘然。
我的变化,没有逃过廖建忠的眼睛,终于在一个雪夜,我酩酊大醉倒在榻上,他不知何时进来,而且把宁博阳和哈代,统统撵了出去。
我虽然醉得眼睛发花,但还是看清他的脸,他的脸色很难看。
我挣扎着坐起来,道:“指挥使大人,您来了!”
廖建忠沉默良久,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张英,最近你的日子过得很自在吧?”我当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不觉有些惭愧,未等我开口,他又道:“酒是好东西,可以让人忘记烦恼,也可以让人酣然入睡,酒可以助兴,将来你再有娇妻美妾相伴,相信你的日子会过得很舒服!”他的声音到后来,已经有几分高亢。
我吓得满脸是汗,赶紧垂下头,小声道:“属下以后不敢了!”廖建忠喟然长叹一声,低声道:“人不能自暴自弃,你现在确实没有事,但也不能靠酒来打发时光,你在仪銮司表现很不错,张公公一直对你充满期望。但你现在的样子,确实让人无话可说,记住一句话,有人可以让你上来,也可以让你下来。”
他说着,用力拍拍我的后背,我忍不住深施一礼,道:“属下让大人心寒了,属下一定改。”廖建忠点点头,道:“我一直觉得你是个人才,本来喝酒对于我们来讲,也是家常便饭,只是你若想更好的发展,就需要把控自己的酒量。每天晕晕沉沉,不是年轻人的做派!”
我连连点头,廖建忠见状,坐了下来,我则赶紧站好,廖建忠盯着我半天,低声道:“明天季了凡会安排你一样差事,就是捉拿太医院刘泰、郑渊,理由是有人弹劾,说他们给先帝用药错误,致使先帝不测。他肯定会和你说,他们若有反抗,可以格杀勿论。你明白吧,他想要死口!”
我心头一震,道:“大人,您知道吗?他们确实给先帝用错了药!”廖建忠一愣,看看我,说:“何以见得?”我便把那天的情况说了一遍,廖建忠点点头,道:“如你所言,先帝不过是普通的风寒,硬生生被两个庸医给弄成绝症,医者父母心,这件事不那么简单,你别忘了包松的事情,嗨,既然如此,你办差的时候,更应该把他们留下来。”他说着,目光熠熠看着我,我心领神会,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