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笙隐去四人的身影,宵禁后留在街上仍是太显眼,他们便直至永王府。
辰老先是捧着陨梦会的令牌让卫兵通报一声,果然,只容辰老与雨笙从侧门进入王府内,江曰午和母亲留在原地,远远看着他们进去。
一路上遇不到其他人,虽没能亲眼目睹,但她早已经揣度到永王行事谨慎,不然也不至于在这些年的交易中做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雨笙本是紧张的心情很快平复下来,谁能想到一个碟血沙场的亲王,他的后花园居然这般雅致?
沿石径皆是含苞待放的花朵,这边的冬季没有雪,确实适合养花,一年四季都有花朵盛开。
池塘中央的小亭子里,永王抚琴而坐,他宽厚的胸膛在这架特制的古筝前没有文雅气质,更像是将军在沙场上指点江山。
雨笙放慢了脚步,刻意与永王拉开十多尺的距离,悄声说:“筝横为乐,立地成兵,如今在他手里音调低沉,虽是弹奏乐曲,我却感到刀光剑影相逼,怕是此行有大患”
待二人走到亭外,隔着池水乐声顿止,永王睁开眼瞥了他们一眼,不慌不忙接着弹奏,道:“寡人听说你有事求见,为何带她前来?”
辰老缓步走到他身边叹息道:“殿下有所不知,陨梦会已经暴露,再以原来的路线,我们的交易可能会被发现”
“哦,为何?”樽魏斌看了那不远处的女孩一眼,一时间竟忘了听取他的话语,直到辰老喊了他几声才醒过来,琴声戛然而止,但他不动声色地说:“你再说一遍吧”
辰老便从头道来,永王听后感慨万千,琴声逐渐舒缓悠扬,夹杂着凄婉之意,他最后只能说一句:“没想到这半年发生这么多事”
“可她”见永王被雨笙的容貌吸引,辰老直言道:“宋先生他早已为养女寻到了佳人,如今只需要一处隐秘并且足够大的场地,也好来继续交易”
永王听完后用手遮住眼睛,随后觉得这样不妥,揉着眼角说:“寡人早有耳闻,在皇宫中还曾见过他们二人,只是没想到能再见一面,可像陨梦会那样庞大的地下密道,寡人是寻不到第二处,只有几处小地方”
辰老见他有援助之意,心中大喜,连忙回复道:“如今只是需要一处暗无天日的地方,能盛下千百人,去路隐秘,这些尸体便于处理,如此,不用怕消息泄露出去”
见他这样说,永王便示意他贴近些,小声道:“既然怕事情败露,我们何不采用三郡和我朝附属国的罪人,还有不懂事的乱民,相信寡人,每月一千人是完全够的,而且还有富余”
辰老有些疑虑,早在之前他就怀疑樽魏斌在随意抓人,将交易搪塞过去,如今更是证实这件事。
永王看向水中倒映的倩影,她摘下一株紫花轻轻吻住,随后像是有所察觉般看向他这边。他猛然躲闪这道目光,缓声说:“传言道,河内不远处有座璺氏与妖人做交易时收集血器的大池,那里绝对隐秘,在寡人接手此地后它被闲置下来,明日寡人便带你们去看看,你们好做定夺”
辰老不敢犹豫,永王能做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他话语中洋溢着感激之情:“谢过殿下!”
他们走出永王府,雨笙摘下的紫色小花被送到母亲手里,见她爱不释手又给她带在耳边,江曰午看向辰老,他笑着说已经有了办法。
“还好还好”江曰午由衷地高兴起来,只要能让雨笙保持现状,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于是他笑着举起手中的纸包:“那我们寻一处旅舍,这些食材的话,拿到后厨做一做,今晚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我做!”母女俩异口同声说出来,雨笙做的饭江曰午不敢恭维,相比母亲的厨艺,她那只能勉强算人吃的。
江曰午便把袋子交给母亲,雨笙吃惊地看着他这一举动,戳着他的胳膊:“你忘了,南京那时候我每天起早贪黑给你做饭,现在你都不愿意给我次机会了!”
母亲笑着把袋子递给她,雨笙接过去后抱着她的肩膀说:“妈妈,我要跟你学做饭,夫君他可嫌弃我做的了!”
辰老见他没办法解释,捻着胡须笑道:“年轻人,好好珍惜吧,正是人生幸福的时候!”
第二日,江曰午特意穿上自己最得体的衣服:一件深青曲裾,长袖上绣着花纹,花的品种与雨笙的一致,听她说这样就是“情侣服”。
当初雨笙好说歹说才哄他穿上,如今成了他唯一拿的出手的衣服,他端坐在大堂中,面对这样一位愿意帮助他们的亲王,他决不愿意在着装上有失仪容。
他时不时拿起雨笙的铜镜,总是觉得衣服被母亲洗得有些掉色,偷偷倒上些茶水好让它看起来颜色更深一些。
雨笙看他这副模样忍俊不禁,连忙取回铜镜,江曰午还作势要抢过来,她把镜子藏在袖中,一手拦下他说:“你又不是出嫁,这样顾及自己的衣装干什么?”
江曰午总觉得她的声音能传到屋外,压低声音说:“我那是怕失礼,永王对我们来说是个大恩人,不对吗?”
雨笙扬扬眉说:“也许吧,不过是一场交易”
刘丽好奇地问:“什么交易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雨笙解释说:“情报与金钱的交易,陨梦会可是情报部门,我就是这个机构的总裁”
见她毫不避讳地讲出,江曰午这次难能可贵地与她同一观点。他认为雨笙说的会更好一些,可今后在母亲面前如何掩饰,这也需要斟酌一番。
“呵呵,贵客前来,有失远迎啊!”远远便听到永王爽朗的笑声,他大步走进正殿,没有直接落座,而是走到江曰午面前。
他起身后见永王作揖,他大为失色,也学个模样回礼。
雨笙轻轻拍着他的胳膊笑道:“人家那是行平辈礼,你就接受了?”
江曰午听后紧张到连话都结结巴巴说完:“在下原本就是乡野村夫,粗鄙不堪,还望殿下谅解”
永王笑道:“少侠不必谦卑,你可是我朝的少年英雄啊!寡人还有幸参加过你二人的订婚礼呢”
永王这番话让他放心下来,待他落座后,江曰午才咽着口水坐下。
这位亲王杀气腾腾,身如铁塔,却很容易拉近距离,他了解了最近他们的遭遇,显然气愤不已,捏碎了手中的茶杯后又看到刘丽畏惧的模样,很快抑制下冲动,语气中还带着杀意:“这天地盟欺人太甚,居然在我朝疆土上大搞肃清”
辰老叹息道:“天地盟行事太过隐秘,又太过分散,这不是圣朝的责任”
永王接过侍女递来的纱巾缠在手掌上,他愤然说:“我朝本是支持长老派,看来这下可能与天地盟交恶,不过也好,早在万宗祭典上玉清真人就告诫天下各派,天地盟乃是魔教一方的势力,此时划清界限也好”
随后他看向雨笙说:“我们这便去看看那地方,寡人也好进行之后的准备”
三人离去后,留下江曰午与母亲,母亲没有多问什么,她好奇地观望着这座正殿,侯在一旁的侍女让她不敢再坐下来。江曰午本想说服她,没成想母亲居然跟她们几句便谈到一起。
江曰午听着她们谈话的内容,虽然母亲知道决不能暴露自己凡间人的身份,他还是得多加小心。
河内城西北二十里外,有处叫浦阳集的地方,曾住有百姓千户,四通八达,是周围几座城池临近的最大集市。
在妖人血洗之后,浦阳集成了方圆百里的乱葬岗,可几乎无人知晓,这乱葬岗是为掩盖周王朝与妖人的罪行。
三郡浩劫之中此地又成了妖人祭祀的圣地,成千上万的百姓被带到这里集中屠杀,然后妖人施展邪术供其他妖人借鉴。
如今此地死气沉沉,行走在这弥漫的白烟中难以看清楚半尺之外。最上面是乱坟,乱坟中的死尸底下是死于祭祀中邪术的死尸,最底下是璺氏与妖人的炼制血器的地宫,人祸使这本是阳气旺盛的地方成了极为阴森恐怖之地。
三人行走在白烟中,永王用手帕捂住口鼻,道:“没办法,寡人只能找到这种地方,就在乱坟之下”
辰老为雨笙探路,湿漉漉的地面上坑坑洼洼,一脚下去不知能踩到何种污渍。雨笙却很平静,风吹过她的青丝,远处的引魂幡在风中飘展,冥钱浸泡在泥水中逐渐发烂。
显然通往地下的是最原始的机关,永王这等强者也只能乖乖落在地上,按照记忆来寻路。
如此走了两个时辰,他们才停在一处墓碑前面,这座墓碑同样是无字之碑,有半个人高的它在这些乱坟中有些突兀。
“用幻力轻轻推开墓碑,就能打开密道”雨笙按他所说的话,伴随着地面震动,一个地道入口出现在石碑底座下。
像是野兽血口大开,一阵腥风从下方传来,远比这乱葬岗中的腐臭味更难闻。永王咳嗽两声,抵御不了心中的抗拒,他无奈地说:“二位见笑了,寡人实在无能,不能陪二位前去”
雨笙毫不犹豫走下去,辰老紧随其后,不久后跑出来干呕了半晌,他抹去眼角的泪花说:“我也不行,殿下您提供的地方的确可靠”
永王捂着口鼻说:“还好这姑娘不怕,上面只是方便她随时来,而下面另有通道,可直通河内城周围一处死城内,寡人稍加整改,它便作为囚牢,输送罪人,和曾经的是一样的”
随后二人皆是苦笑着,朝洞口看去,光芒一点点消失,直到洞口重新黑漆漆一片。
雨笙沿着甬道走了半柱香时间,两边的石壁上尽是人挣扎时指甲所留下的血痕,看起来尤为瘆人。
脚下是满地的血迹,淤积了足足有两寸厚,越是往前越是难以形容,数不清长长的血迹通向大厅中的血池之中,黑乎乎的半池血里面泡着无数恶心的秽物,经过这些时日早已凝固起来。
她扫视着整个大厅,目测能容得下千余人,至于残肢断臂,大厅周围通向的正是深不见底的地下峡谷,还有无数凶兽的存在,自然不用担心。
这一处血池很适合那“杀戮魔灵”!
心中却猛地刺痛,让她跪倒在地,额头撞入被血染透的泥土中。雨笙一遍遍询问着自己,这一旬还未到来,怎会出现这种状况,难道是这等血腥之地本就会诱导它出现?
于是她不假思索幻运出来,还好永王在外配合,将她的行踪隐去。二人见她脸上有血迹,关心地询问她,她却满意地直点头:就选这里了。
永王见她心意已决,心中却怅然若失,像是极为美好的东西突然消失一般,死在这乱葬岗中。
辰老为她擦去额上的血污,雨笙笑起来,像是很享受这个过程,永王看呆了,甚至忘记了用手帕捂住口鼻。
等他们走出浦阳集,到了正午,艳阳高照,阳光相当温和,空气也不再让人胸闷,永王大口喘着空气,他哈哈大笑起来说:“还是外面好啊,寡人现在开始去做,明天就准备好人,这几天你们就待在王府上吧?”
辰老驻足后一脸愁容,他看向官道的尽头,几场雨过后,路上的血迹已经被冲洗干净,可不远处还有草草掩埋的尸体。
“一旬已经快到了,这两日我们就停留在河内城里,辰老您觉得呢?”雨笙说罢看向他,老者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她的事已经解决,是时候告别了。刘辰突然恐惧起来,他总害怕天有不测风云。这对夫妻一个是凡人一个是杀戮之身,哪个都不为幻世人所容忍,自己离开了,他们真的会安安全全度过剩下的日子吗?哪怕这时光只有不到三年,三年,这女孩也会消失于世的。
“辰老?”她双手紧紧握住这只满是老茧的手,不舍地望着他说:“您之前告诉我夫君的事,我都知道了”
几滴眼泪落在这枯木般的手背上,刘辰的手哆嗦了几下,她却握得更紧了,惨然说:“因为我杀戮之身的缘故,您与我有很深的隔阂,可我真的把您当家人,您说要离开我,我真的很不舍”
刘辰此时看向她,她的眼中充满泪水,仿佛一眨眼就会决堤,可这女孩紧咬着嘴唇也不让泪水流下。
她悲痛得站立不稳,只能把头贴在辰老肩上,连话语都显得无力:“我本就让您讨厌,陪在我身边对您而言是种折磨,我清楚的,您走吧!”
刘辰看她搂紧自己的胳膊大哭起来,往事一页页在眼前翻过,曾经他也是一个尽职的长辈,是多宠爱面前的姑娘。
两人的关系从她十四岁时杀生开始决裂,真的成了冷冰冰的上下级关系。
他辰老心中有愧,无能的他只会把错归结在这姑娘的身上,不像宋逸民,他余生都在寻求救下这姑娘的方法,誓要把盘踞在她身上的祸害铲除。
“辰叔无能”他双手托起女孩的头,轻轻抱在怀里,各种滋味如流水般从心肠里穿过,有种酸楚从咽喉升起,直至口舌。
雨笙哭得身体不停在哆嗦,他猛然想起多年前这个女孩伤心时也需要他的怀抱,只是他忘了。
辰老悔恨不已地说:“这三年,我做了大错事,今日才想清楚,过去我对你太过冷漠,根本不是长辈应该干的,稚嫩的心灵若是受到摧残,是很难愈合的,我有罪啊!”
“辰叔,您离开吧!”她却推开刘辰,怨愤地说:“您没罪,如果今天您留下,会不会今后把这一过程当做赎罪?我根本不愿意看到您这样,您离开吧,您为雨笙做了太多,我这辈子会记住您的恩情的!”
厚实的壁障被撕开,雨笙看向他,辰老眼睛中多了几分热忱,多了几分慈爱,这正是她所渴望的。当时养父无故死去,面对庞大的现实她想过,破除这个壁障,辰叔会不会是下一位“养父”,显然他不是。
如今她已经成长了,有了自己最为珍视的人,面对这样一位渴望安度晚年的老人,她有什么理由再留下他呢?
辰老渐渐松开了她的手,纵然两人心中有千言万语,都是在热泪盈眶中澄清,像是老朋友一样挥手告别,踏上各自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