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皇宫时,江曰午没有去最宏伟的那座大殿,而是被樽少仪带到了一处较小的殿堂外。
二人的佩剑被护卫收走,行囊也被取下,望着被带走的小灰和小黄,江曰午有些担心。当他步入禅香阵阵的殿堂,才发觉穿一身宽松的长袍太过不正式。
前面带路的太监步伐缓慢,给足了江曰午时间去观赏宫殿的装饰,虽比不上正殿,此地金碧辉煌,大椅与后面的雕龙屏风霸气庄重,近处架子上放置的长刀长剑,均是超脱凡俗的宝物。
太监领着二人到一处大堂,朝樽少仪行礼后离去,步伐变得匆忙起来,像是躲难一般。
江曰午见樽少仪不说话,听到有人在屏风后小声嘀咕,他过去一看,这里像是皇帝的书房,几个容颜姣好的婢女跪在地上擦洗墨迹,见到他这副穷酸模样都闭上了嘴,只忍着笑意。没看到皇帝的身影,他看向樽少仪,后者一路上沉默寡言了许多,想来是二叔去世,心情忧郁。
樽少仪机械一样挥动下胳膊,淡漠说道:“等一下,父皇他有事要处理,我们坐下等吧!”
他落座后,见樽少仪仍然心事重重,四下看无人,一脸愁苦地说:“少仪,不用这样愁苦,我懂得失去亲人的痛苦”
“你懂什么!”少仪赫然站起身,眼中凶光毕露,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像是把他要杀掉。
江曰午哑然失语,见他落座后又是紧抓扶手又是拍桌子,突然心里面滋生出一股怒意,呼地吐出口气,冷笑一声说道:“你们都是声名显赫的皇室贵族,而我的母亲死了又有谁知道!更何况千千万万的百姓死了,你有为他们的死而痛苦吗?”
樽少仪冷静下来,数息后侃侃说道:“逝者已矣,生人悲痛,本王想那河内城百姓不过一瞬而亡,可死去的人要他们的亲人背负一世愁苦,在本王看来是极不合理的”
片刻后他又自怜自艾说道:“实在可悲,我二叔他一生战功赫赫,英明神武,竟是让你们二人害死了,何况他曾见证过你们的订婚仪式,也希望你们的姻缘天长地久!”
“你!”江曰午一时间觉得词穷,回想他的话时,警觉起来,再看向樽少仪,他的目光炯炯有神,看向地面,却锋利似剑芒。他有意无意朝这边瞥了一眼,顿时惊出江曰午一身冷汗。
见樽少仪的脸色越来越阴狠,他只得解释说道:“那一夜发生了太多,这其中的事过于复杂,一时间我无法讲清楚,还是等皇上来了再说吧!”
没想到这句话激怒了樽少仪,扑过来双手一把将他的脖子握住,顿时他便喘不上气,樽少仪瞪着他,狂躁地说道:“你以为你是什么货色!本王乃是一朝亲王,是真龙之子!你这下等贱民一次次在本王面前故作高深,不知天高地厚还敢在本王面前大放厥词,本王现在就可以处死你!”
虽说幻力是被压制的,但江曰午深信他凭借凡人之躯可以将樽少仪的手掰开,没成想手使不上劲,只得尽力的蹬腿。啪一声木座倒在地上,他刚喘上来气,樽少仪的双手又把他的脖子死死抓住,他也用力反抗,不料一只手被踩住,再一次败下来。
“三弟,你疯了?父皇没来你不能把他杀死!”听到此人的声音后,樽少仪逐渐恢复了理智,见江曰午已经翻开白眼,他连忙松开手。
“吭吭吭”江曰午几声长长的呼吸,又连忙起身惊恐地后退,转而朝大堂外跑出,不知从何处来的人将他一拳打倒在地,江曰午甚至没看清他的身影。
樽少仪朝那人作揖后说:“大哥,我也是一时间太过紧张,两天没敢睡去办这件事,若不是有人前来报信,我还无法找到这个小畜生”
太子深知此事他掺和越少越好,留下一句话就匆匆离开:“看好他便是了,如今你应该先想好怎么让父皇宽恕于你,而非错上加错”
“是”樽少仪看向已经摆出姿势防备的江曰午,不禁想此人蝼蚁般的实力竟如此狡诈,二叔虽看似鲁莽实则心思缜密,让这等鄙陋小人害死,实在可惜!
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偏偏又找不到茶壶,走出侧门想唤来个婢女,迎面却撞上了父皇,立马扑腾跪在地上,喊道:“儿臣寻来了罪魁祸首,请父皇处置!”
樽毓幽大步走过来,一直到江曰午跟前,见他浑身颤抖腿一软便要跪下,又哈哈大笑着回到大椅上,笑声中满是哀苦。
一直等他笑容消失,江曰午不等樽少仪信口雌黄,一口气把整件事情的经过讲完,他甚至讲出来宋逸民与永王的交易,把几乎所有牵扯到这件事的人讲到,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利害也做出来客观的判断。说完后他望着樽毓幽的脸色,希望此人可以明辨事理,倘若一朝帝王都要被仇恨蒙蔽双眼,那这个朝廷真的无药可救了。
他突然觉得不至于下跪,又不是他犯错,何必整日这般作贱尊严,于是江曰午站起身,抱拳说道:“河内一事大致如此,至于陛下若觉得有疑点,小民愿一一解答,只希望陛下能思索过三后再行判决,小民斗胆认为,小民与妻子决不是此事的罪魁祸首”
樽毓幽在他滔滔不绝的说辞中,已经从架子上取下长刀,抚摸着刀身上的纹路,似乎在进行着深思。等他说完,樽毓幽一脚踩在龙案上,持刀指着他问:“那你说说,罪魁祸首是谁?”
江曰午难言苦衷,见到皇帝满是杀意的目光,也只能说出实话:“小民虽不能确定是哪一方的人,但感觉,是正道一方导致的”
“呵呵呵呵,好!”樽毓幽闪过来,一手提起江曰午,一直把他举过头顶,直到他说不出话来,才龇牙咧嘴说道:“你以为朕不知道?可没办法,天下百姓需要一个交代!拿魔教开刀?朕恐怕比魔皇死得更早!拿正道开刀,那就是让我皇族与天下为敌!朕无可奈何,而你们为何出现在永王府导致这样的恶果,若没有你们,河内会成为现在的人间地狱吗?我二弟他受那杀戮之身的蛊惑,被老魔皇害死了,说到底,这些人都是你们害死的!”
樽毓幽把脸凑向他,阴冷地笑道:“朕记得,你二人曾山盟海誓过,你若有心,不如把罪名一人承担下来,你替她死去,也算死得其所了”
说罢一把丢开他,樽毓幽几步回到大椅上,示意三皇子将他带下去。
被几个侍卫架着,江曰午又是从鬼门关走回来,他只感觉脖子像是被折断,一时间没了知觉,垂下的脑袋随意摇摆,脑子里晃荡晃荡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头栽进水里,过了一会他才发觉这不是水,无法形容的闷臭气在鼻孔里肆意进出,连嘴巴里一时间都灌进去臭水。
江曰午两条胳膊撑起上身,但抬不起头,他只能找个墙角先靠着,空气中臭气呛鼻,他起身后摸到几根柱子,这边相对而言能喘几口气。他猜测这是一间牢房,想必他已经被打入大牢,马上就要一命呜呼了,至于何日问斩他也不抱希望,只希望给两天时间让他好好想想,还能做些什么。
事实上这是诏狱的最深处,里面暗无天日,有老鼠,臭虫,臭气熏天的污秽,遍地都是。江曰午没觉得好受,他觉得后背与裤腿上已经有虫子在爬,他嘴里同样还有粪水的余味。
江曰午忽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他很想活,死并不可怕,在绝境中无能为力,一步步走向死亡才是摧残人心的。他在牢房里摸索着,爬行着,双眼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只爬虫,无头无脑四处蠕动,只是他可以去思考,但人若绝望下来,思维也会停滞,那时他真就与爬虫别无二致。
脑子里大致构想着牢房的情景,沿着墙角,他摸到了个干瘪皮囊一样的东西,双手一掀开,呼啦啦一阵蚊蝇四处飞散,伴随腐臭味侵袭双眼,他连忙后退着,直到靠到另一边的墙角,有虫在手指间滑过。他心想那是蛆虫,不过丧失了视觉,这些信息的冲击感却不强烈了,他虽能想到这一切的模样,却觉得也没多可怕。
他心想:雨笙比他遭受的折磨多得多,这些感官上的难忍又有什么?可叹的是他却能早早结束痛苦,而雨笙还要陷入更大的折磨里,无力回天,直至走向毁灭。
“我负了你,我负了你!”他想着想着心里已经是冰凉,双手裹紧衣服蜷缩在角落里。他拿头撞着墙壁,他觉得此时脸上滑过的泪水决不是爬虫,但这些自我怨恨又有何用,哭泣解决不了什么,他的真情在如今污浊的环境中激不起半点水花,黑暗中也看不到半点光芒。
显露的悲伤,内心的悲伤,两者相遇很快让头脑飞速运转起来,但激烈之后只会困倦。他饿的不行,想到早上吃的那点红枣,来到建康已过正午,此时可能已经是下午,一天最明朗的时候,他却寻不到光。
若小灰在的话,它会不会带来食物?后来他想到小灰将亲人吃了,又悲哀地难以抑制。倘若它在的话,他绝对奉献自己,让小灰先活下去。
该死的是他,何必再拉一个下去?
“雨笙,我对不起你”他说出这句话,终于觉得这两日的疲惫开始奏效,很快他打起来呼噜,沉沉睡去。
哐啷,一阵铁器碰撞声从远处愈来愈近,他被惊醒后,晃了晃头就觉得清醒了不少。身上的衣服像是被水浸透了,紧紧黏附在皮肤上。似乎有人来了,他屏住呼吸听脚步声,却看到一个火把越来越近,等到看清那人的面容时,他一时间以为是黑白无常来收尸了。
老头光秃秃的脑袋上满是瘆人的疤痕,皮包骨头,一双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点生气。老头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个木桶,走到他的牢房外舀一瓢东西啪叽扣进去,连话都仿佛是鬼魂才有的有气无力:“吃吧”
顺着老头的枯瘦胳膊指的方向,江曰午看出一个类似凹槽的东西,他慢慢走进,蹲下去才看出是喂猪用的石槽,里面白花花的条状物不是米饭,而是成团的蛆虫。他顿时反胃至极,背过身呕吐起来。
老头的语气依旧淡漠,面无表情说道:“人彘,把这些饭都吃了,你好安心上路”
江曰午用余光瞥向他,却看到这老东西仍保持刚才的姿势,仿佛把他当做了空气,吐了几口唾沫,觉得好些才问:“你是何人,我虽是死刑犯,也比你这个小小的虚幻术师强,更不会任你这般对待的!”
老头立在原地,像是尊残破的雕像,全身只能看到嘴唇在轻微张合:“他们都叫我老阎罗,诏狱之外,老夫只是个久死之人,诏狱之内老夫管给活人送饭,无论你之前多风光,手上的枷锁让你们如同废人,在老夫面前国公郡王一样靠这个生存,吃了这口饭,你便可在诏狱里多活几天”
江曰午站起身,看着这个瘦小无比的老头,他坚决不信同样是被枷锁束缚的罪犯,老头还能奈何得了他。江曰午思来想去,也不直接与老头翻脸,询问他说:“那也就是说你对这里了如指掌,我们所在的地方是诏狱,我想要活命,老先生您可否指条明路”
老头似乎双目失明,他的眼珠自始至终从未动过,一字一句说道:“想活的人比比皆是,就看你小子有没有运气了”
“我相信我有”
“相信?”老头呵呵一笑,却只听到笑声,不见脸上有什么表情,笑声过后他开口说:“活着的欲望,人生来便有,但落得如此凄凉的处境,不见天日,有几个意念坚定的人可以活到最后?”
江曰午不信他的意志还不算坚定,他坚信复仇的意念能让他渡过难关,觉得老头这里有活命的门路,便抱拳笑道:“小子依旧觉得自己可以”
他张嘴吼吼笑了起来,嘴巴里面仅剩的几颗牙齿大且丑陋,整个人也是死气沉沉的模样,唯有眼睛里映着两团火:“来到这里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都以为自己可以,再过几天吧,或许你会回心转意的,亦或者你连活两天的能力都没有,给你的东西就快吃,不然,下一次你连老夫也见不到了”
老头把瓢放回桶里,重新举起火把,语调似乎唱起来亡魂曲,从过道里传来后尤为阴森:
“白花花的光身子,白花花的明月夜,白花花的美人颜,白花花的碎银子,白花花的鬓角发,白花花的坟头里埋着白花花的骨,白花花的尸骨里藏着白花花的虫,白花花的蛆虫生在白花花的碎银里,白花花的鬓角发由银两生,白花花的美人颜只为银两绽,白花花的银子前忘了儿时的明月夜,白花花的光身子成了白花花的骨……”
那道火光消失后,江曰午小声骂道:“混蛋!”
这一喊忽然远处响彻着疯癫的笑声,江曰午一时间定在原地,再仔细分辨时什么也没听到。他清楚这又是内心的恐惧在影响感知,渴的不行,饿的不行,他睡不着,大睁着眼睛望向头顶,后来他觉得睁眼闭眼已经无所谓,目光所及只剩黑暗。
他放弃了挪动,牢房里到处都是污秽,避不开,逃不了,他平和地坐在石槽前,用尽全力呼吸了几下,只觉得呛得脑子里难受,但这种感觉不如刚进来时激烈。江曰午深知他也开始适应,所谓同流合污也不过如此,环境是这样一个环境,他无力改变,只有同流合污或者走向毁灭,否则,他待在里面只剩下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