旸谷盟主府
那日野狗圣人到底没确定陨梦会的方位,巍宗燮三人只能空手而归,不过在此契机能听到肺腑之言,这一行也算没有虚度光阴。邢卿禅再次向盟主行礼告退时,多了分由衷的敬意。
邢卿禅无后,他不知男欢女爱之情,同样也不知子孙后代能带来的责任感与满足感,所谓的养儿防老、子孙满堂他不去追求,也不轻信。他突然觉得百年一瞬,好像这些年只顾着在天地盟中爬到顶峰,以此来证明自己不是父亲臂膀下的雏鸟。
他成功了,父亲逝世之前虽被病痛折磨得双眼无神,但最后留给他的那道目光中,仿佛对他所付出努力而自豪。当时邢卿禅没多少痛苦,他年少有为,不过百岁已是天地盟的长老,拥有苍天境初期的实力,在偌大的天下已是凤毛麟角般的人物。
渴求实力,崇敬强者的他败在小他近百岁的后生手里,他当时便深深记住这个名字和他的背景,宋逸民,太清真人座下弟子。这样一位人物是他的忘年之交,二人在魔教妖人肆掠之时联手将其击退,后来便有了元天之交的佳话。宋逸民最落魄的时候,也正是他接纳了这个不可多得的英才,强势压下众人的不满,给宋逸民长老的席位。
天地盟势力虽大,内部成员根系错综复杂,倘若长老会要发个号召,到下层人员执行时恐怕连动静都不曾有。雯禹与邢卿禅早已苦于此,而宋逸民精明强干,不仅敢于打破天地盟处境中久积的诟病,而且连同其他长老对抗魔教,此时天地盟真正站在正道的一边,与正派众人共进退。
邢卿禅自始至终十分赏识他,雯禹随后也选择支持他,三人主导了长老会,后来就有了长老派三圣之称,是从百姓口中传来的。
周纪有云: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
圣人本就是知行合一,至善至美之人,在历史中是崇高的称呼,他何故得此称谓,无非是信了宋逸民,才稀里糊涂被奉为圣。
邢卿禅轻浮一笑,看向空落落的庭院里,那无非是个空名罢了,百年后谁又会记得他们?长老会当年再如何匡扶正义,魔教妖人再如何肆掠,今人还会记得多少?他们更倾向于看到眼前的稀松平常,对暗流涌动一无所知,甚至于一遍又一遍宣告天下大势,众生也无力改变多少,算是视而不见、无所作为吧。
一道身影匆匆赶来,他仔细一看,原来是陪在身边多年的老伙计,停在门外抱拳说道:“老总,陨梦会的那位又来了,他有急事相告”
“他?”邢卿禅一愣,几步朝客堂而去,此人来回踱步的功夫,已经看到要见的人站在眼前。
擦去冷汗时邢卿禅看得到他眼神中的慌乱,连口中的话也像是犯了错后小声说道:“邢长老,雨笙他们不见了!”
刘辰的话断断续续,他大张着嘴巴尝试想让邢卿禅听明白,想一口气说完,更是想迫切寻求到帮助,只留下孤立无助的眼神:“后悔要跟他们分别…晚辈悔恨莫及!…河内一城人被屠杀,杀戮魔灵爆发了…阴阳奇力出现…怕是让正派的人带走了…十多年没事,晚辈一走却发生这么大的事…”
刘辰也恨自己为何一时结巴起来,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完,只能嘣出个三两字。邢卿禅把他按在木椅上,慢悠悠地倒茶,随后笑着问:“倘若本盟主选择束手旁观,你还会紧张吗?”
他的脸霎时阴沉下来,身着麻布衣服后刘辰早已与寻常百姓再无区别,在庄重的大堂上有些扎眼。
这张苍老的面容如此惶恐,不知过了多久,他哆嗦着嘴唇,抱拳说:“还望邢盟主能顾及与宋先生的交情,虽说天地盟与元和太一教决裂,但您在正道中名望极高,您若相助,我想寻两个人不难…”
刘辰似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去恳求,俯下身子,他的后背像是个驼峰,依然唯唯诺诺地说:“晚辈只是想知道他们怎样了,不过一旬时间,可能也不至于杀死雨笙,她那看似无能的夫君,可能也不至于被人随手打死”
邢卿禅递给他茶水,落座后笑道:“她夫君毕竟是小人物,不上台面,没人愿意去杀一个无名之辈,陨梦会的人员我也是没有赶尽杀绝的,他们很大一部人人在我手下,有关河内的情报我也略知一二”
“那就请前辈指点迷津!”
“河内无非是一个乱糟糟的戏台,你且放心,这二人都没有事,离开了雨笙,不过那小子是需要蜕变了”
刘辰听到此处,又看向他的双眼,也许过了数十息,才逐渐相信了他的话,便起身告退。面对他的挽留时,刘辰拍打着衣服淡淡说道:“或许晚辈早该放下了,如邢前辈所见,晚辈只愿隐于市,而非身居高堂之上,再会再会!”
黄水县县衙
他趁着杀生后这种晕晕乎乎的状态,壮着胆闯进了县衙,夜深后院子里空荡荡的,他挨着房间一个个搜,终于找到了县令的房间。此时这位县太爷正搂着两个女人呼呼大睡呢!
满面红光的光头胖子,见是小贼便高声恐吓,见打不过又卑躬屈膝,江曰午一看当官的这副德行,忽然清楚胡家洼一事发生的必然性了。
县令一听他不是前来索命的,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决定连夜把县里大大小小的官都召集过来,揪出背后的罪魁祸首。
江曰午对他这样的处理很是满意,等到全县官员都来了,足足有上百人,刚开始他还义愤填膺地一个个盘问,没想到他们每个人的言辞滴水不漏。显然对江曰午这样的小年轻来说,这些人太难应付了,他瞪着这群互相包庇的老狐狸,索性把他们带到街上让百姓指认一下。
面对这位无名强者,县里的三位大官也只能咬牙切齿,刚脱衣入睡被人从床上拉起来。县太爷说他不是,跟在他身后的一群小吏也纷纷洗清自身的嫌疑,江曰午看向县丞,他一开始支支吾吾答不上,直到江曰午拔出剑才说想起是谁了。
县丞突然两眼放光,胸有成竹地说:“对,他不在这里,小的去给大侠寻来!”
江曰午看向他,冷冷说道:“找不到的话,我就把这些人全杀了,你也跑不掉的”
掌管一县官兵的县尉本身就是个暴脾气,一听便知道县丞是在铤而走险去上面通风报信,朝县丞喝道:“你要跑了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站在一边的小吏们战战兢兢,这些人身上破旧的官服,其实比百姓也差不了多少,无非是吃的饱不饱的问题。江曰午一眼望去,觉得幻世实在是个乱世,清末时期的老相片,和他们的精神风貌也差不了多少,不过一个是内斗,一个是外扰罢了。
直到日过三竿,江曰午边打哈欠边看着这些人在寒风里哆嗦,既然要同仇敌忾那也别怪他无情。只是他饿得有些发慌,手脚只能在不停活动下才不至于麻木,此时要能吃个馒头,就是块芋头他也是谢天谢地了。他突然看到小灰朝远处跑去,不久后欢快地唧唧叫着回来了,手里还多出几颗红枣。它倒是大大方方都给了江曰午。他留下两颗丢给小灰,见它咬不动,又咬碎喂给它。
吃完后江曰午打了个嗝,忽然觉得怪得很,百姓好像刻意要避开他们,即使一众人站在大街上最显眼的地方,也见不到半个百姓走过来看稀罕。甚至本是在远处摆摊的小贩,不久后也见不到人影了,随后这条街的人越来越少,他内心感到不安。
“那人不会去通风报信了吧?”江曰午冷笑着看向众官员,吓得他们都低下头。
他持剑从官员们跟前走过,像是检阅队伍一般,停到县令前,把三番五次强调的话又说了出来:“今日得见血,不杀此贼不足以平息民愤,任谁来了都不好使!”
见来者如此咄咄逼人,县令一咬牙,站出来说:“大人,实不相瞒,有些狗奴才假借官威,他们私自串通胡家洼的刘英田才让事情严重起来,今日若不是您来,下官还是要被蒙在鼓里的”
“你也承认你认得刘英田了?”
他大惊失色,又慌忙解释:“这…他毕竟是一个钱主,在下略有耳闻”
江曰午喝道:“何人指使的,架过来!”
县尉一挥手,官兵把刚到的三个伙夫模样的人扯出来,他们来到江曰午面前大呼冤枉。
“怎会是这些人弄的,我不信!”江曰午一个个问过去,也没有得出什么有用的价值,官员们中间的骚动声越来越大,他们各各说得为百姓办事,着急要回去。
江曰午连声呵斥,只能等县丞回来才放了他们,他一见有些官员痛心疾首涕泪交加的模样,心里也挣扎起来。
有了半柱香时间过去,他却觉得像过了半年时间,千盼万盼,终于在街道尽头看到几个身影飞掠而来。
“是刘大人他们!”县尉大为欢喜,甚至是跑了出去,没想到江曰午一把将他拖回人群里,县令见状朝他冷冷说道:“以为自己有点实力就要以下犯上,得罪了朝廷命官,我们会让你吃尽苦头的!”
江曰午再转过身时,那几个官员已经来到他两丈开外,面对他一副奴才样的县丞此时高昂着头,见身旁的大人询问又谄媚地解释,后者举手投足都让县丞露出令人作呕唯唯诺诺的神态。
来者正是刘太守一行,他脸上并无怒容,淡淡说道:“本官听说,你自称江大侠?”
江曰午以为来的大官不过是目中无人,同样仰起头,答道:“如何?”
呃,一阵唏嘘声,江曰午前后的官员都有些惊讶,张参军更是气得要动手,被太守拦下,仍是愤愤不平介绍这位官员。一听他们是始安郡太守府的大官,江曰午一瞬间心凉了不少,浑身发热,如今他腹背受敌,此人傲慢的姿态让他是又怕又恨。
刘太守绷着脸接着说:“大侠的名号,可不是什么桀骜后生都能自称的,本官听说你是来寻个公道,为何如此行事,辱没我朝官员的威严?”
江曰午见周围的官员都跟着点头,大声笑起来,这笑声中多了几分怯弱与心虚,他从这些人面前绕过,一一指过去问:“你们有何官威?无非是自诩朝廷命官就要草菅人命,对恶人不管不顾,对百姓装腔作势,常说为一方父母官,你们何时被百姓称作父母官?”
那胖县令拍着胸口,大声喊道:“本官有百姓送来的满墙黄梨木牌匾,你这反贼信口开河,黑白不分,竟让本官在寒风中困倦难耐,站了足足有四个多时辰,真是寒了天下百姓的心!”
“你!”江曰午一时间清楚无人围观的缘由,竟是他做错事了,但一想罪人还没寻到,便朝那位大官说:“大人,黄水县武镇的胡家洼有个钱主串通外来蛮夷欺男霸女,辱我老乡,黄水县县衙官员不作为,导致胡家洼百姓苦不堪言,纷纷逃去别处,被逼无奈,我这才来县衙寻个公道,手段不知轻重,还望大人原谅,但此事更需大人明鉴!”
“黄水县丞,此事你可未曾告知过我”刘太守一说,那县丞更是直扑在地上叩拜,江曰午只能恨此人的媚态,油嘴滑舌一番就让上级收回了怪罪的念头,反而朝他兴师问罪:“且不谈此事,如此荒唐的场面还是要早早结束,你的罪名更甚,随本官去县衙,你将前后经过细细讲来,本官好做定夺”
他跟在官员中走向县衙,一路上他看到的百姓无不远远避开,突然想起古装剧里大官轿子前举牌的二人,牌上写的肃静二字,此时他只看出来这些官员走在街上晦气。跟在大官后面赔笑献媚,昂首阔步,趋之若鹜,泱泱一片,华冠丽服下藏着一只啖人血肉的禽兽。
到了县衙的公堂上,他的剑不得不被人夺去,大堂上留着三位大官和县府三官,又站出来两排衙役,手持水火棍,所有人皆是瞪着他。
江曰午望着高座上的大官,又看向其他人,他也没害怕多少,无非有三人强于他,凭借藤蔓球他还是可以脱困的,只看这大官是不是清官。
“跪下!”大座上粗眉大眼的武官喝道,江曰午直直挺着身体,看向准备来把他按下去的人,他们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一时间大堂中传来雄浑的呼声:“堂下何人?”
“江曰午”
刘太守拿毛笔装模作样写了几下,瞥向他,厉声喝道:“你好一个作态,见本官不跪,是为何意?你是要造反吗!”
他听后冷笑道:“反又怎样,不知那元和太一教、碧波漾清门的人是不是反了,他们在你们疆土上,可有向你们的皇帝老儿下跪?”
那武官拍案而起,吼道:“混账!你以为你是他们?即使你是他们,今日的僭越之罪仍要让你入狱的!”
他同样不甘示弱,把武官的话怼了回去:“我倒想看看谁拦的下我!”
长剑已经被他握在手里,众官员见此情况,纷纷亮出法器,一时间大堂上剑拔弩张,而江曰午已经是站在藤蔓球里,警惕地观察着众人的举动。
鼓掌声从大堂外传来,江曰午回头一看,只看出一位身穿铠甲的少年,走到不远处他才看出来是樽少仪。一想这位亲王熟人能为他主持公道,他当即收回了剑,隔着藤蔓球喊道:“殿下,快管管你手底下的人吧,太胡作非为了他们”
樽少仪已经走过来,透过藤蔓球看到他的目光后,便示意众官员放下法器,后者也收回法术,同他站在一边。
再看到他时,樽少仪内心不宁,见他没有丝毫防备与伪装,一时间对父皇的话起了疑心,试探他说:“你为何留在此地兴风作浪?你家夫人呢?”
“她?”江曰午登时定在原地,在寂静无声中突然痛哭起来,众官员看到先前狂妄的人居然泪流满面,纷纷彼此张望。他在哭泣中稀里哗啦将河内城的事说了出来,众人一脸震惊,显然不敢相信有这么大的事发生,他们居然连半点风头都没听到。什么天阵天剑,杀戮魔灵,魔教上皇,正道各大势力的强者,甚至这杀戮魔灵毁天灭地,天剑将河内一城尽毁,永王死去,每一件放在中原都是惊天大事。
樽少仪拉住他询问:“你是说,你家夫人被魔教劫走了,而你的母亲被正道人士杀死了?”
他举起手指发誓:“在下所言若有半点差错,天地不容!”
樽少仪摊手说:“这真是奇怪,我知晓的与你讲述的有所出入,唯一一个重要信息是相同的,你家夫人是杀戮之身,她到河内城不是去永王府做客,而是去寻仇”
江曰午把肚子里的话倾泄一空,情绪好转了不少,红着眼问他:“我那爱妻确实是杀戮之身,哪有寻仇的事,肯定是谣言,但外来蛮夷的事,殿下可否断案?”
他点点头说:“断,必须断,只是事出紧急,还望你随我回京城,与我父皇当面讲述此事,如你所说,你是见证者,父皇他也是事后得知由此推测的经过,可能与你所见的有出入”
江曰午当然爽快答应,他只想让天下人知道真相,否则死去的人就太悲哀了,人们甚至看不清幕后黑手。
众官员一片慨叹,兴王看向众人,吩咐道:“诸位,还望你们今后要谨言慎行,胡家洼外来蛮夷一事本王会告知晋王,倘若你们不能处理此事,我三叔会亲自督办的,并且江曰午的所言诸位不可轻信谣传,一切以朝廷日后的布告为准,关于此事无论是谁,造谣者处以极刑”
刘太守急忙走上前,示意三个县官过来,他们一来便是跪下,太守稽首后说:“殿下,我等决不谣传,也必将胡家洼的事妥善处置,至于结果两日之内上告于您,晋王他事物繁忙,还望殿下宽恕我等”
樽少仪挥去袖袍,转身后说道:“那就看你们如何处置了,你们也清楚,我三叔最厌恶行政上的琐事,他平素不爱插手治下郡府的政务,一旦处理,杀头是难免的”
众官员听后俯身行礼,他便走出门,与江曰午一同祭起法器,朝建康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