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下，再次见到东林镇的百姓时，赵牧沉默了。
大大小小的舢板，乌篷挤在埠头，引来为数不少的围观众。
船上的东林镇百姓，大多只着单衣，脸色发青，眼神惶恐不安，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不少人身上，血迹斑斑，有些甚至断手缺腿，只留下一口气。
娃子们懂事地靠在父母怀里，不哭不闹，小心翼翼地啜着青鼻涕。
在县里拖延救济后，龙将大人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若是再遭拒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
死亡。
所有人都已经绝望，却又在心底生出一丝期盼。
万一，万一龙将大人，和那些当官的不一样呢…
不仅是东林镇残存的百姓在看着赵牧，周围看热闹的各色人也在看着赵牧。
有戏谑的，有狐疑的，有嘲讽的，有看笑话的…
没有人相信，赵牧会出手救助这些灾民。
连宁湖县都推诿不管，区区一个正兵百户官，能管得了？
救济，可不仅仅是点头就能解决的。
吃什么，穿什么，住哪里，怎么营生，方方面面都要考虑。
别的不说，光是安置这些人，所需耗费的银子，没有五六百两拿不下来。
一个刚晋升没多久的正兵百户官，能拿出来这么多钱？
退一步说，即便拿得出来，去买药练功不更香吗？
何必管这些贱民的死活？
让他们自生自灭就是啦。
“牧哥儿…”
王澍看着眼前的东林镇灾民，嘴巴蠕动两下，低头小声道：
“…实在不行，给他们一些银子，打发走算了。
你若是不忍心，交给我来做吧…”
“打发走？”
赵牧瞥了老王一眼，摇了摇头：
“你拿我的腰牌去，让看守的弟兄待会通融下。
告诉东林镇的乡亲，一旦投奔了我，就成了军户，子孙世世代代，都是军户，日后不得反悔。
若是愿意，就上岸来，不愿意的，一家拿二钱银子走人，权当是我送的盘缠。”
说完，他又朝身旁的林奇吩咐道：
“你去我们营区，让人腾出些营房，再让人买三头肥猪，两条宝鱼…”
“哦！”
林奇习惯性地想要开口发表些暴论，但接触到赵牧的眼神后，体内熟悉的痛感让他瞬间目光清澈。
当即老老实实的按照赵牧的吩咐去做，至于不会的，协调不了的，不是还有他爹嘛！
“啊？”
王澍更是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直到赵牧有些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他才缓过神来，满脸喜色，拔腿就跑，好似肉球一般，奔向埠头：
“好消息，好消息，赵大人愿意收留你们！”
这话一出，整个埠头几乎沸腾起来。
“龙将大人愿意收留我们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们…能活了？”
“娘，娘啊，你睁眼看看，我们…有活路了！”
…
一时间，东林镇的灾民们喜极而泣，激动之下，甚至不少人跪在甲板上给赵牧连连磕头。
旁边围观的人员见状，不少身着绫罗绸缎的人面露诧异，继而发出意味深长的轻笑。
这位赵百户，终究还是太年轻，没有一点自知之明，终究会为今天的一点善心，付出惨重代价。
倒是围观人群中的普通百姓，认真地瞅了赵牧一眼，记住了他的模样。
正兵营赵百户，是个好官。
没过多久，王澍满头大汗地领着东林镇灾民们上了岸，来到赵牧面前汇报：
“牧哥儿，大伙不介意变成军户，都想跟着你，共计六十七户，三百一十六人，成男七十三，成女…”
“原本近千号人，一夜之间死得只剩三百出头…”
赵牧呼吸一滞，看着怯生生跟在老王身后的灾民们，挥了挥手，让他们跟随王澍去正兵营地：
“这几天，大伙先在营房暂住，别的等安顿下来再说，我让人去采买了食物…”
人群中，赵牧看见了老镇长，他此时缺了大半条胳膊，满身血迹，昏迷不醒。
…
这些年，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尤其底层的军户更惨，正兵营里逃户不少。
所以，腾出二十多间年久失修的营房并不是难事。
篝火架起，热汤熬上，三口肥猪下锅，两条宝鱼熬汤…
热滚滚的汤水下肚，驱散了体内的寒气，东林镇灾民们原本悬在半空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只是想起，一夜之间阴阳两隔的亲人，却是悲从心来。
有些妇人伤感，更是抱着娃子痛哭出声。
思念亲人，忐忑未来…
“龙将大人，我爹醒来了，请您入内。”
老镇长的长子阮大郎，低头勾腰，一脸恭敬地来请赵牧。
他生得五大三粗，须发浓密，是东林镇上的屠户。
昨夜便是他从睡梦中惊醒后，察觉不妙，用灯火把几户人家的房子烧着，借大火驱赶了鼍妖。
“给你爹喝了鱼汤了吗？”
“他…不肯喝，说要留给娃子们…”
阮大郎目光一黯，语带哽咽。
哎！
赵牧心里叹了口气，掀开营帘入内，见到了呼吸急促的老镇长。
这么一大把年纪，又受了重伤，获救后，又硬撑着带着乡亲来投奔赵牧，一路奔波，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将要挣扎起身的老人按下，赵牧轻声责备道：
“老镇长，怎不肯喝点鱼汤？”
“我都快死了，喝了浪费，留给娃娃们喝…”
老镇长笑了笑，一脸淡然，他用仅剩的左手握住赵牧的胳膊：
“龙将大人，我知道这样做很不要脸，但还想着，替咱东林镇的乡亲向你求条活路…”
这是要托孤了。
三百多人，每天吃喝拉撒，光是开支就不是个小数目。
好在，赵牧在察觉大燕似乎进入王朝末年后，就已经有了练兵的打算。
身在乱世，要想过得好，不被欺负，唯有掌握权势。
权在力足，为根本；势在人多，为羽翼。
仅凭自己单打独斗，难成气候。
练兵，掌权，势在必行。
眼前，他为实授正兵百户，就是一个绝佳的掌兵机会。
眼下被他收留的这三百多东林镇灾民，就是可以被当做基本盘的上等兵源。
所以，赵牧也没隐瞒，开诚布公的向老镇长道明了自己的打算。
“如今这世道，能有口饭吃，活下去，就已经是万幸。
龙将大人不嫌他们粗鄙，要领着他们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是我们东林镇世世代代的大恩人。”
老镇长脸色涨得通红，将阮大郎唤入内，让他向赵牧磕头认主，语重心长地交代道：
“日后，你，还有你那两个兄弟，都要视龙将大人为父，像孝敬我一样，孝敬大人。
大人交代的任何事，你们都得不折不扣的去执行，去做，明白吗？”
“爹…儿子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