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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巢挽天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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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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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是以为幸进状元,便能平视吾辈?” 来之前,黄举天便预料到王弘业会发难。 因此,他放低姿态,恭敬答道: “下官的功名,不过是时局所赐,怎敢与刺史并论?” 王弘业眼中闪过轻蔑,缓缓起身,背着手踱步到城楼边缘。 “虚伪之辞。” “下官愚钝,不知刺史何意。” “盐工冲击州府,琼山危在旦夕,你为何不亲自前来救援?” “下官一收到消息,便立即通知项校尉,率领崖州州兵火速赶赴,此事想必刺史早已清楚。” “我问的是你为何不来?” 王弘业的声音中带着明显怒意: “莫非在你眼中,区区一个陈家,比本官的安危更重?” 黄举天微微低头,语气诚恳: “彼时,下官相信刺史深谋远虑,必能妥善应对,盐工绝无可能攻破州府。 “只是担心,策划民乱的主谋陈延雷若趁乱逃脱,事后更难向中枢交代,故而留在崖州,以防不测。” “如何向中枢交代,是本官的事,何须你越俎代庖,替我多虑?” “下官不敢有丝毫僭越之心,只是尽心为大唐效力。” “尽心效力?是了。” 王弘业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 “那日,你求本官帮你做两件事,其中一件,便是为了崖州民生,除去陈家——做得如何了?” “陈家满门覆没,陈家大翁、陈延风、陈延雷等主事者均已伏法。” 黄举天回答道: “所缴铜钱已装箱,明日便能运至刺史府。” 听到陈延雷已死,王弘业总算转过头,正眼看向黄举天; 再听到黄举天主动提及输送之事,他的脸色也稍缓和了些。 "还算识相……如此,我倒也不能斥责太过,以免寒了他的心。" 王弘业心中暗想,重新在锦缎上坐下,佯作不以为然道: “些许铜臭,何必在此风雅之处谈起,岂非坏了雅兴?” 黄举天连忙低头: “下官莽撞。” 王弘业微微一笑,故作关切地问道: “箱子重不重?是否需要本官借州府马力支援?” “五箱,近万斤。”黄举天答道。 后世的六百六十一克,约等于唐朝的一斤; 而此时使用的铜钱,通常每枚重约四克到五克。 王弘业沉默了。 看似在深思熟虑,实际上是心算能力有限,想了好一会儿,才得出一千五百贯左右的数字。 他心中略感失望。 这个数额比他预想中的两千贯要少……好吧,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也不能独自吃干抹净,总得给下面人留点。 于是,王弘业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黄举天坐得更近些,语气稍缓道: “举天,你莫要怪本官方才言辞稍重。 “实是世风日下,不知尊卑者甚众。 “本官爱才心切,故而多提点你几句。” 黄举天躬身答道: “下官不敢。” 王弘业虽看似客套,却因这话题起了兴致,抚须问道: “本官且问你,可知"太原王氏"之分量?” 黄举天恭敬答道: “太原王氏,乃天下名门,世代为官,门第显赫。” 王弘业满意颔首,道: “不错。太原王氏之贵,非一朝一夕之功。 “祖上先贤辈出,无论汉魏两晋,抑或前隋今朝,皆为国之中流砥柱,定国安邦之栋梁。 “可惜近些年来,圣人昏庸,宦官无道,以致藐世家者日众。 “人心不古,实为可叹。” 黄举天为探明其心思,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下官虽出身寒微,却也苦读诗书,立志报国。 “难道只因门第之别,便注定低人一等?” 王弘业闻言冷笑,道: “门第之别,岂是你能轻易跨越? “世家之所以为世家,不仅在于权势,更在于德行。 “我王氏世代为官,不仅为家族荣耀,更为天下苍生。 “而你等庶族,虽有才智,却往往只顾私利,罔顾大局。 “此番你与陈延雷设计利用本官,一为立功,一为自保,岂非正是如此?” 黄举天正欲解释,王弘业却摆摆手,打断道: “罢了,你也不必多言。 “本官并未真正怪罪于你。 “毕竟你与陈延雷不同,并无谋害本官之心。” 黄举天放在膝上的拳头紧了又松,指节微微泛白; 却仍强压心绪,脸上未露半分异样。 王弘业似浑然不觉,兴致高昂的他继续道: “你方才说为大唐效力。 “呵,那你可知—— “若无世家子弟镇守一方,各地州府早已陷入混乱? “尔等庶族,虽有几分才智,却无世家之胸襟与远见。 “要永远记住,天下之所以安定,是因世家与皇权共治,各司其职。 “尔等的第一要务,永远是守护士族的安危,这才是真正的为大唐效力。” 讲到这里,王弘业感到口渴,抬手从竹管内接酒。 黄举天也松了口气。 只因王弘业若再讲下去,他怕是要当场朗诵《及第后赋菊》了。 得亏他穿越的是平行世界的晚唐; 若是穿进了前世,被异性朋友逼着看的女频文里,他身为黄家嫡长子,早把王弘业当场发卖…… 靠着无厘头的颅内遐想; 黄举天总算平息了心里的怒火。 为避免过早开启“族谱”主线,他想了想,主动道: “下官在缉拿陈延雷的过程中,发现其与林大娘子有勾连……不知刺史对这林家,可有了解?” 王弘业听到“林大娘子”四字,端到嘴边的酒顿时停住,眉头微皱,语气中带着几分嫌恶: “本名林招娣,乃是前任舶主的长女。 “身量不似寻常,高过诸多男子,短发仅至耳垂,更擅使一柄长柄大刀,武力惊人,简直不成体统。” 黄举天故作——是当真有几分惊异,追问道: “如此说来,林招娣便是现任舶主?” 王弘业冷哼一声,摇头道: “她只是个管事的。 “去年七月,老舶主死后,她动手杀害亲弟,争夺舶主之位。 “林家那些叔伯长辈,岂能容忍? “如今林家对外虽由林招娣做主,内里却已分裂成两半,争斗不休。” 说到这里,王弘业脸上厌恶之色更浓,继续道: “行事狠辣倒也罢了……她竟效仿男子娶妻,将五个妹妹纳为"妻室",还时常赤膊露臂,毫无女子应有的矜持与礼数。 “本官劝你一句,莫要与这等人物打交道,免得惹祸上身。” 黄举天将这些情报默默记在心中,暂时没有与林家接触的打算。 据他所知,林家并无固定的大本营,其产业遍布潮州、罗州、振州等多地; 之所以被划入琼州岛豪强之列,不过是因为,他们的业务以环岛屿为主,船队在非台风季多停泊于振州。 而黄举天到任不足两月,澄迈已完全掌控; 下一步的主要任务,是将势力延伸至崖州其他几县; 同时,着手调和俚僚与汉民的关系。 争取在明年夏季前,为基建与农耕大计扫清外部障碍。 过去这段时间,俚僚几乎未曾侵扰澄迈,原因有二: 陈、郑两大族联手,足以抵御大部分“蛮人”威胁; 俚僚目前与符家冲突最为激烈,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因此,想要让琼州岛长治久安,就必须早日化解“符僚矛盾”。 说到符家; 便不得不提儋州盐场经营权的分配。 王弘业虽收下财物,却对盐场一事只字未提; 显然是打算在离任前将其收回,交予自己的妻族。 黄举天岂能坐视不理? 此事也不必绕弯子,早些说完早些散场; 他可不想看王弘业用竹管漏液,继续作践城下那些争相接酒的百姓。 “刺史,下官想要儋州盐场。”黄举天直截了当道。 王弘业一愣,随即笑了。 他以为这后生初来乍到,尚不知自己的新夫人是符家女,便简单解释了几句,暗示盐场已内定给符家。 然而,黄举天却摇头道: “下官明白刺史爱护亲友之心,但刺史来日位居中枢,用钱之处甚多。符家即便拥有盐场,贴补依然有限。” 王弘业不禁有些惊讶。 听黄举天话中之意……竟似在说,若将盐场交给他,能回报比符家更多的利益? 黄举天在王弘业手心写下一个数字。 王弘业眉头一皱,道: “你莫要戏弄本官。” 黄举天正色道: “绝无戏言。” 见黄举天神情郑重,王弘业陷入沉思,良久。 正如黄举天所言,盐场交给符家,不过是为了获取更多的“政治献金”; 甚至他到任琼州之初,娶符家女也是为了获得资源支持,以便运作北进之事,并无真情实意。 倘若黄举天能给出更多利益,他又何乐而不为? “只是,那时本官远在长安,你如何保证兑现承诺?”王弘业问道。 黄举天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刺史已将答案说出来了。” 王弘业愣了片刻,随即恍然大悟。 "不错,正如之前推测的那般,本官升迁之后,便是他黄举天唯一能够依靠的人脉,他怎敢不尽心尽力为本官效力?" 想到这里,他再无顾虑; 当即同意将盐场,交给黄举天手下的郑家运营。 与黄举天相谈甚欢的王弘业,此时已将最初的不快抛诸脑后。 临别之际,他更是亲手为黄举天倒了三杯酒,摆出一副亲如自己人的姿态。 最后,黄举天为打探长安情报,故作不经意地提起,仇士良派宦官在湖南、广西杀害两位宰相之事。 王弘业的反应却十分微妙。 他冷冷道: “仇士良……奸宦而已,不必提他。本官送你下楼。” 黄举天心中一沉。 他方才问话时,刻意用了“仇公”这一尊称,可王弘业不仅直呼其名,还以“奸宦”贬低。 明明王弘业是靠着仇士良的提携,才得以迁任琼州刺史,为何今夜态度骤变? 深思之下,黄举天很快意识到另一个关窍: 仇慕阳及其羽翼,正在潭州对符家的槟榔商路发难; 符家是王弘业的岳家; 王弘业是投靠仇士良的士族文官; 符家与王弘业结亲,知道王弘业的背景。 那么问题来了—— 符家为何不找王弘业出面,到长沙县调停此事? 是王弘业无能为力,还是他根本不想帮? "意料之外的变故……会是什么?" 黄举天心中暗忖,面上却不动声色; 问清李景让的所在后,立即告别王弘业,前往州府内院将老人接出。 他本担心李景让这两日,会受王弘业磋磨。 结果李景让见到他时,反而诧异道: “老夫不是让你留在澄迈等消息吗?你怎么来了?” 黄举天闻言,顿时明白: “先生,是王弘业那厮……” 李景让为保护黄举天,早一日抵达州府,与王弘业据理相争—— 实则是以诤臣的口吻,数落了他半天。 王弘业虽为一州刺史,却哪敢真对李景让如何? 他这辈子都没当过侍郎一级。 李景让虽被贬为县令,但在长安官场的亲旧可不少。 王弘业既不能得罪李景让,又必须找黄举天当面对质; 于是让幕僚诓骗李老仆,误以为李景让被扣留,火急火燎地回澄迈报信,逼得黄举天不得不赶来。 黄举天将李景让扶上马,嘴角露出笑意: “难怪他大半夜的,跑去城楼上搞什么流觞曲水,原来是怕在州府撞上先生。” 李景让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夜色已深,此时赶路回澄迈并不合适。 于是黄举天走在前头牵马,一面与李景让简要概述今日的谈话——专挑能说的部分; 一面眼观八方,寻找借宿的客栈。 虽说州府也能留宿,但黄举天可不敢将身家性命,交给小人的巢穴。 此时,黄举天望见不远处守候的部曲们。 他们分散站位,姿态各异,既不引人注目,又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临行前,黄举天明明只吩咐成亮带四十人过来。 结果一眼扫去—— 似乎还多了二十个? "人齐了。" 海风掠过城垣,卷起衣袍一角。 百名义子相望而立,黄举天眉宇间的阴霾,在这一瞬间,悄然消散。 前路迷雾重重。 他亦非踽踽独行。 成亮等人见义父平安无恙,很懂事地没有围上来; 人数太多,不好对李景让解释; 只快速且尽量悄悄地,退到更远的地方去。 于是,忽然之间,半条街的人流空了。 还没收摊的商贩们甚至不敢睁眼,只希望顾客的消失是一场幻觉。 同样希望眼前出现幻觉的,还有沉浸在理想信念中的黄举天。 “梁家明?” 坐在马上的李景让视野开阔,比黄举天更早望见,从前面客栈走出来的五个黢黑汉子,高声喊道。 “李、李县令,黄——黄县丞?” 梁家明震惊地停在原地,四个兄弟更是连招呼都忘了打。 李景让对这几个疍民印象颇佳,不仅不在意他们的失礼; 反而在望清他们极度紧张、心事重重的脸色后,叹道: “……尔等莫不是与那数十衙役一般,前来投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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