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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巢挽天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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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海上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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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事了。" 黄举天心下一沉。 他先前以梁家明同村族人投奔为由,将多位义子安插在身边当衙役; 连日来事务繁杂,忘了与疍民们提前通气。 谁曾想今晚意外撞见,险些露出破绽。 所幸,并非是李景让与梁家明单独相遇,黄举天自己也在场; 加之李景让问的是“与那数十衙役一般”,未提及前缀“梁家明同村”。 故而梁家明一时惊愕,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黄举天见状,赶在李景让追问前,悄悄收紧手中缰绳,对梁家明笑道: “多日不见,怎的到琼山县来了?” 李景让瞥见学生手上的小动作,神色略变: "他们五人虽是疍民,常受世人轻视,却极为自尊……老夫直言投奔,岂非伤了他们的颜面?" 这老人心中自责,一面翻身下马,一面听梁家明答道: “村里缺盐,特来采买。二位上官怎么也……” “说来话长。” 黄举天简短答道,视线扫过梁家明族弟几人。 他伸手示意众人进客栈: “晚膳可用?本官请客,不妨一起。” “不、不用了。” 梁家明身后一个年轻人躲闪着目光道: “我们跟哥刚吃过了。” “对,刚吃过了。” 梁家明连忙附和,其他三个年轻人亦是点头如捣蒜。 黄举天心中疑窦顿生,却不动声色道: “你们从海上来此,想必还没有住处——” “多谢黄县丞美意,只是我们得赶紧带着盐回渔村,这就告辞了。“ 一旁的李景让蹙眉道: “天色已晚,走夜路恐不安全。” 梁家明赶忙摆手: “不妨事,不妨事。村里等着用盐,耽搁不得。” 话说到这个份上,黄举天也不好再留: “既如此,那便改日再叙。” “一定,一定。” 梁家明说着,朝身后几人使了个眼色,匆匆告辞离去。 待他们走远,黄举天转身对李景让道: “先生,今夜不如就在此入住?” 李景让捋须点头,二人步入客栈。 伙计忙不迭地迎上来,殷勤地引着两位官人往雅间去。 黄举天却摆手道: “在外间用膳即可。” 落座后,黄举天状似随意地问道: “方才出去的那几位客人,可曾用过什么菜?照着他们的点。” 店家闻言,面露难色: “回官人的话,那几位客人一下午只点了壶椰子汁,在楼上候了半晌。 “若不是盐工闹事,店里今日冷清,小的早就……” 黄举天闻言一愣,随即摆了摆手,语气淡然: “罢了,上几个招牌菜便是。” 梁家明等人明明未曾用膳,为何谎称已吃? 这种“另有隐情”的感觉,他已在王弘业那里领教过,今晚实在不愿再经历一次。 “先生,我刚看街对面有个卖胡饼的还没收摊。” “嗯,给老夫也带张。” 黄举天应下后,走出客栈大门。 待脱离了李景让的视线范围,便迅速拐入路口的阴影处,吹起口哨。 那哨音时断时续,长短有序,正是以前世的摩尔斯电码,改写而成。 没过多久,几个尚未走远的义子听到信号,纷纷以短促的口哨回应,兴奋地朝黄举天方向奔来。 “义父!” “阿爷!” “爸爸!” “爹!” 少年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带着掩饰不住的亲昵。 黄举天本想直奔主题,可这几个少年今日才抵达琼州,年纪尚小,正是依赖义父的时候,说什么也要先与他拥抱一番。 黄举天笑着推开他们,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好了好了,回去再抱——” 他收敛笑意,正色吩咐道: “黄成果,黄成熟,黄成仙……你们去找到那五个人,然后跟上,他们还没走远。” 黄举天简洁明了地,描述了梁家明等人的特征,接着说道: “若他们出城去了海边,你们便返回; “若他们去了别的地方,你们就跟到极限安全距离为止。” “是!” 几个义子齐声应下,虽有些不舍,但还是迅速切换到了“任务模式”,身影便融入了夜色之中。 黄举天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中庆幸—— 得亏海南地处偏远,宵禁的执行并不严格,而琼山县又是人口相对较多的县城,否则他们这番行动早就引起注意了。 从这一点上,他便看出王弘业的治理水平,着实堪忧。 昨日才发生过盐工聚众冲击县城的事件,按理说,即便平时再松弛,这两日也该稍微戒严一些。 又或者—— 昨日盐工作乱,的确未对城内造成影响,以至于王弘业认为事后再无戒严的必要? 毕竟,一群底层百姓,既没有形成明确的组织,也提不出具体诉求; 就这样聚众闹事,终究只是一盘散沙,官府很容易便镇压了。 随后,黄举天转身走向对面的摊贩,买了几张胡饼。 他一边咀嚼着胡饼,一边返回客栈,准备从李景让那处,打听州府处理盐工事件的方案。 "海南本就地贫民少,万不能让王弘业加害太多盐工。" 这些人,保不准将来都是他的兵…… - 与黄举天告别后,梁家明兄弟五人并未出城—— 即便宵禁再松懈,城门也必须按时关闭。 他们在城墙边,找到一棵粗大的龙血树,席地而坐,气氛凝重。 年纪最小的梁小七,抱着膝盖蹲在树后,借月色瞥见地上有块东西; 捡起来发现是个吃过的槟榔,便开心地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梁家明并未注意到梁小七的小动作,只低声道: “李县令知道了,就等于黄县丞也知道了。” 梁二条挠了挠头,试探性地问: “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 梁家明瞥了他一眼,语气笃定: “不可能。你没听见李县令问的那句话吗?” 梁三斤记忆力极好,立刻复述道: “"尔等莫不是与那数十衙役一般,前来投奔的?"” 他挠了挠头,疑惑地问: “所以,西村港的那帮人成功投奔了李县令——这不是好事吗?” 梁家明看了他一眼,既佩服他的记性,又无奈他的迟钝,叹道: “蠢货!李县令说的是"前来投奔",可没说是投奔谁!” 梁三斤依旧一脸茫然,梁多鱼忍不住骂道: “你这脑子怎么还不开窍! “西村港那帮人,之前说的是去投靠陈家! “想起来了吗?投靠陈家! “当他们的家仆,做内应,和咱们里应外合,抢完陈家再抢临高! “还约好了今天在琼山碰面,商量月底的行动。” 他说着,站起身狠狠啐了一口: “结果咱们等了一天,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反倒是李县令和黄县丞来了。这说明什么?” 梁三斤挠头: “说明黄县丞来琼山县办事,正好撞上咱们?” 梁多鱼气得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 “说明西村港那帮人已经被抓了!他们把咱们的计划全招了,所以两位上官才会出现在这儿!” 梁二条摸了摸头,疑惑道: “那也不对啊,李县令为什么不直接带兵,把咱们抓起来?” 梁多鱼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声音有些低沉: “因为他们是好官,对咱们好。” 他说完,眼眶有些发红,好在夜色遮掩了他的神情。 梁家明点了点头,语气沉重: “黄县丞今晚来,就是为了提醒咱们,琼州举事的计划已经暴露,劝咱们放弃打算,早点离开。” 梁三斤又问: “那李县令说的"衙役前来投奔"是什么意思?” 梁多鱼不耐烦地解释: “废话!难不成当着客栈人的面,说咱们是疍民吗? “大人物谈重要事情,都是用暗语的,懂不懂?” 梁三斤依旧不解: “那要是黄县丞真是来劝咱们走的,为什么还问咱们,要不要留下跟他一起吃饭?” 梁多鱼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梁家明却语气笃定地说道: “你们刚才没注意,李县令跟咱们打过招呼后,刚想继续说,就被黄县丞用力攥住了缰绳。 “李县令的脸色立马变了。” 梁多鱼不耐烦地追问: “所以呢?” 梁家明低声道: “所以,黄县丞是在用动作告诉咱们,闲话少说,赶紧走!” 梁二条与梁三斤沉默了。 今日傍晚,他们就听到了陈家满门覆灭的消息。 当时还不太相信。 在他们的认知中,像陈家这样盘踞一方的庞然大物,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眼下,经过梁家明与梁多鱼有理有据的分析,他们也开始相信: 正是李县令与黄县丞带兵剿灭了陈家,并且俘虏了混进去当家仆的西村港疍民,从他们口中得知了疍民的作乱计划。 两位上官顾念昔日,与他们兄弟五人共扛飓风的情义,不愿株连无辜,这才前来劝阻他们改邪归正; 只是碍于大唐官职的身份所限,无法将话挑明。 “哥,那现在怎么办?” 梁二条摸了摸头,痛苦地说道: “阿爷他们都已经把鱼叉融了,打成刀,现在要是不造反了……我们下个月拿什么捕鱼啊?” “不是还有渔网吗?” 梁小七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梁家明本不想理会,可听弟弟的声调着实奇怪,便起身一看—— 竟看见梁小七两腿跪着,屁股高高撅起,正用舌头舔地上的泥! “小七!你这是在作甚!”梁家明厉声喝道。 梁小七眯着眼睛,抬头咧嘴笑道: “哥,我在喝酒啊。” 梁多鱼捡起一根龙血树枝条,把梁小七拉到边上,狠狠一顿抽,不准他哭喊。 梁二条与梁三斤则用手抓取泥土,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惊讶道: “哥,这块地真有酒味!” 梁家明面露不解,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 忽然,一只草鸮从龙血树上飞出。 梁家明下意识抬头。 他看到,城楼上似乎有一截管道露出,旁边还有熄灭的花灯; 黑暗的布料垂落,随风轻轻摇曳。 梁家明顿时恍然。 “呵呵!” 梁家明攥着酒泥笑出声来,拳头重重砸在树干上: “我们日晒雨淋,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这些狗官拿白花花的粮食酿酒……喝不完的,就这么顺着管子往墙下洒!” 这泥巴里浸的哪里是酒? 分明是祖祖辈辈累死在波涛里的冤魂…… 是东村港、西村港、平安港、定风港的娃娃们,从小光着脚丫,面朝大海哭哑的声! “睡觉。” 梁家明低声命令道: “天亮就回村子。” 四个弟弟默默照做。 他们以地为席,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龙血树。 - 崖州北部,天刚破晓。 渔村紧挨着大海,船屋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木板被烈日晒得干裂,缝隙中冒着热气。 浓重的鱼腥味令普通百姓几欲作呕,却让梁家明感到熟悉的心安。 男人们木然地摆弄着破旧的渔具,女人们蹲在船尾忙碌;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赤着脚跑过,身上满是蚊虫叮咬的痕迹。 一位老疍民蜷缩在船头,头顶撑着全村唯一的麻线蚊帐; 身前摆着面俚僚人常用的独木鼓,鼓身由整段树干挖空制成,两端蒙着兽皮。 老疍民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鼓,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欢迎晚辈归来。 “阿爷——” “阿翁——” 梁家明兄弟五人走近,老疍民温厚地笑了笑: “回来了。” 梁家明坐下,四个弟弟站在他身后。 附近船上的男男女女也纷纷直起身,朝老疍民这边望来。 海风将梁家明的声音,送至每个人耳边。 待听完梁家明对于此行的讲述。 老疍民从补丁摞补丁的衣袋里,取出切成小块的槟榔果,用蒌叶裹了,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我明白了……” 老疍民含混地说道: “李县令,黄县丞,是好官。” 他将鼓动的腮帮子换到另外半边,吐出零星的叶沫,溅到梁家明脸上: “所以,你是想让我放弃打算,安安稳稳在船上等死,是吗?” 梁家明神色不变,抬手擦去脸上的叶沫,直直地盯着老疍民: “无论他们做不做官,都是这世道上难得的好人。 “若是因为起事害了他们,我宁肯捕鱼一辈子。” 老疍民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谁知,梁家明接着说道: “所以,我们最好换个地方。” 老疍民一愣,嘴里的槟榔也停住了: “又换? “换到哪里? “你该不会是想去打琼山县,抓刺史吧?” “王弘业算什么东西。” 梁家明冷笑一声: “我们是海上儿郎,要抓,就抓大鱼。” “谁是大鱼?” “岭南节度使,卢钧。” 梁家明语气坚定: “他很快就会离开广州,南下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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