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是第一次来到村子里。
这村子不大，但是非常原始，现在这年头，这样的村子已经挺少见的了，大部分村子都已经被规划成了整齐划一的样子，所有的房子都盖成了同样的风格。
但是这村子的房子看起来简直就跟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房子一样——连八十年代的边儿都没摸到，葛钟良看到有些房子还是用黄泥和着草棍儿砌墙，房顶都是砖瓦的，长满了杂草。
不过，要说老的话，这村子随处又能感觉到一种和“老”相悖的违和感。
没有人气儿。
葛钟良不知道是不是跟那些村民有关系，从他们走过来的功夫，天已经彻底亮了，葛钟良发现他还是第一次在天光大亮之下看到这些村民。
好多人都换了衣服，和之前在夜里见到的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相比，此时看起来更像人了。
但是葛钟良还是认出了其中的不少人。
这之间的感觉有些非常微妙的变化。
葛钟良想到了他在萨满聚集地里见到的那些人。
那时候，葛钟良能明显感觉到，有些萨满就是死人。
但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些村民的时候，知道他们是活人，却又和葛钟良他们这样的活人不一样。
非要定义一下的话，葛钟良觉得他们身上有种虚假的感觉。
你见过跳神舞么？或者傩戏，带着面具，假装神明，那就是一种虚假的感觉。
葛钟良想到这儿，心里面突然冒出来一个让他后背发凉的念头。
感觉这些人好像是在假装人。
他不禁想到了一件事情。
按照水中仙的说法，他们道观是在帮这些人消除他们身上的业力。
可是消除业力之后会怎么样？不是应该过得好一点么？但是从这些人身上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反而觉得他们越来越不像人了。
正当葛钟良这么想着的时候，四儿和二岭东已经加快脚步，四儿连手里的甩棍都抽出来了。
“干嘛呢？把他给松开！”
四儿嚷嚷着就冲了上去，但是周围的人太多，冲来冲去一下就乱了，中间还有些妇女，就横在四儿的面前，也不好跟她们动手。
只是这么短暂的一下停顿，大雪人就被拽到了一个房子里面。
那房子的门口还挂着个牌子，铁皮刷了白油漆，上面用黑笔写着“村公社”，葛钟良不禁咋舌，这玩意儿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了吧？这地方难道是原始人聚集地吗？
但是这吐槽的话只是短暂闪过，葛钟良盯着那招牌，一种更加奇怪的感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哪儿不对劲儿。
葛钟良盯着那招牌看了三四秒钟，起初不知道是在哪儿，但是看着看着，他好像懂了。
这招牌看起来很新，上面的白油漆颜色鲜亮，连个泥点儿都没有，一般而言，这种招牌挂一段时间，且不说脏不脏，上面的油漆肯定会起皮，翘起来，但是这个上面丝毫没有起皮的痕迹。
字也很黑。
这个念头就像个火苗，一下将刚才所有隐匿在潜意识里的思绪全部都点燃了。
对！葛钟良知道他为什么觉得这村子奇怪了——那所有的房子，都和这招牌一样，老，但是不旧！
让我们擦掉这个概念，只说葛钟良第一瞬间的感觉。
他想到的，是剧组里面的布景，比较粗糙不走心的那种，就像是一些粗制滥造的年代剧，看起来好像是过去某个年代的老房子，但是“老”得非常塑料，没有质感，年代是那个年代，但却没有那个年代的味道。
就是因为新，那种崭新，透着一种谎言的味道。
是假的。
葛钟良感觉脑袋里面好像炸了一样，这个信息看似轻描淡写，但是在他的脑海之中却好像引爆了什么东西一般。
这地方有点儿意思啊，葛钟良兴奋得恨不得想笑。
他连忙环顾四周，目光可及的整个村子，都透着这种虚假的塑料感，这地方是新建的，什么人为了演一出什么样的戏，居然能动用这样的大手笔，在这地方盖了个全新的村子？
他们想要对付的，是什么人？难道，是罕穹？
正当葛钟良这么想着的时候，四儿和二岭东已经和那群人拉扯起来，骂骂咧咧的，葛钟良看到四儿的手揣在兜里，他知道四儿的兜里有什么，看得出来四儿在竭力隐忍。
“我再说一遍，”四儿压低了声音，“把人给我放出来！不然的话……”
村民堵着门，梗着脖子，带着质朴的执拗和倔强，瞪眼看着四儿，一言不发，但也不打算退让，四儿气得一下凑上前，隔着衣服，手里的东西顶住了那个村民的肚子，这人低头看了一眼，脸色才算微微变了。
只见他张大了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有些怯懦，随即，再听到身边其他人呛声时，这人皱眉呵斥了一声，“别嚷嚷了！”
看样子这人说话有些威信，四下里一下安静下来，众人不解地看着为首这村民，只见他稍微往后挪了一步，看到四儿的手没有继续跟上来，稍稍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了，还有点儿无奈，对着四儿一摆手道：“兄弟，有话好好说噻！”
四儿冷笑一声，“我想跟你好好说的时候，你跟我好好说了么？”
“这也不能怪我们，你这兄弟不讲规矩，他跑到我们祠堂里面想翻县志，这不得行噻！”
“是哦，”四儿想了想，“翻你们县志，这就跟翻人日记一样，是有点儿不太尊重你们。”
这人见四儿看着是个明事理的，连连点头，“就这个道理嘛！”
“那我问你，他翻到了么？”
“还没有，就让我们先拦住了！”
“哦，既然没翻到，那你们抓人合适么？”
这人哑口无言，不是因为四儿的话，主要是四儿的语气，他这会儿来了精神，一脸理直气壮。
无奈之下，这人好像泄了气的气球，挠了挠头，回头看着身后的人，一努嘴。
“放人。”
四儿勾了勾嘴角，冲着葛钟良和二岭东笑了一下。
周围的人虽然不情愿，但是闹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好说什么，纷纷让开了一条路，很快就有两个人拽着大雪人将他拉了出来，还不太服软，梗着脖子不客气地将大雪人推到了四儿的面前。
“这也算，”刚才说话那人从兜里掏出了一包烟，软包的，不知道在兜里放了多长时间，已经皱巴巴的，“不打不相识嘛！”
这人掏烟的时候，葛钟良始终盯着他手里的那包烟，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丛宁。
丛宁有包纸巾，也是放在兜里，好像很多年舍不得用，塑料包装袋都折痕遍布。
此时葛钟良看着那包纸巾，就想到了丛宁的那一包。
只是……葛钟良暗笑，丛宁的那一包纸巾是舍不得用，这人的烟不知道是不是舍不得抽。
这地方乍看下去，好像就是个普通的村子，但是老而不久的建筑，先是让葛钟良察觉到了第一种异样，而后，这人的烟，却又让他感觉到了在这一层异样下面，另一层古怪的东西。
房子是新的，并没有使用痕迹，说明这些人可能根本就不用房子，说个最简单的，葛钟良看了眼头顶的烟囱，觉得烟囱干净得有点儿过分，但凡煮饭烧火，烟囱肯定会有灰，那就说明这些人根本不煮饭。
过日子的大活人，有不煮饭的么？
而这包烟又很久，好像在口袋里揣了很长时间，但是没抽。
天天揣着烟却不抽的人，有么？
连这人都和房子一样，透着假劲儿，葛钟良简直怀疑，尼玛这人的人皮下面，是不是电路板？干的这事儿，怎么好像仿生的机器人？装模作样想要装成大活人的样子，透着中让人厌恶的鸡贼。
大雪人这会儿已经被二岭东一把拽到了身后，四儿接过了那人递过来的烟，架在了耳朵后面。
“是，不打不相识，那就算是朋友了，既然是朋友，”四儿的手揣在口袋里，挥了挥衣服拍了下那人的胳膊，“朋友，县志拿出来分享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