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淡定。
葛钟良却感觉紧张。
事出反常必为妖。
葛钟良这会儿靠在墙上,刚才那一下撞在墙上,身体里好像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地震,让葛钟良一时间有点儿缓不过来,不过这会儿他的身体早与大脑的指令,先本能地紧绷了起来。
那是警惕,葛钟良的身体比他的大脑率先感觉到了危险。
葛钟良恍然意识到,从刚才到现在,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罕穹和二岭东身上,一方面,大概是觉得这边的打斗比较精彩,一方面,是二岭东的妹子太过平静。
她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以至于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完全将她忽略掉了。
但是现在葛钟良好像突然听到心里响起一声炸雷一般——这个小透明,才是狠角色。
要比淡定,她丝毫不输给罕穹。
不对的,这是不对的。
对于妹子这个人,葛钟良一直是空白的,对她所有的了解和印象,其实都来自于之前二岭东和四儿他们的描述,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小女人,甚至有点儿扁平刻板,就是传说中那种邻家妹妹,这不怪葛钟良,相处这段时间以来,葛钟良觉得他对二岭东已经有了些许的熟悉,一个看似粗犷但是内心细致,甚至说,相比较罕穹、四儿和大雪人,二岭东是个和事老,是个大哥哥,性格温柔又包容,嘻嘻哈哈跟谁都不生气,哪怕是面对四儿那种刺儿头的挑衅,但是却又能让人处处感觉到他的关心。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七巧板,总是互融互补互相协调的,通过二岭东的性格就能分析出来,妹子在他的保护之下,应该是那种不谙世事天真浪漫的性格。
但是现在看来,葛钟良觉得自己太幼稚。
他完全错了。
二岭东的妹子语气还是那么温柔,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屋子里很热,她的脸上有着火炕热气烤出来的淡粉色,好像桃花一样。
怎么看,都让人感觉很惬意,可是葛钟良却在这份惬意之下,察觉到了危险。
妹子努嘴指了指炕桌,语气还有几分娇嗔,是一种可爱的不满。
“你们这几个大老爷们儿也真是的,吃个饭吃得这么乱七八糟的,我收拾收拾,你们坐下好好把饭吃完。”
二岭东没吭声,垂着头,发出阵阵的沉吟,哼哼唧唧的声音和他的肢体动作一样,好像一滩烂泥,葛钟良无从猜测他的心里动作,但是想也知道,二岭东已经从内到外都是满脸的溃败。
倒是罕穹抬起头来,微微打量着二岭东的妹子,深吸了口气。
“你知道的,你已经死了。”
妹子好像没听到他的话,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还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酒都洒了,我再给你们温一点。”
这就有点难搞了,葛钟良下意识地挠头,感觉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样,卡着一块大石头。
就像现在的情形——大家都是自顾自地说,完全不停对方的话。
戏有点儿没法往下演了。
不过就像妹子无视罕穹一样,罕穹也无视着这妹子,只是低声说了一声。
“不是你不肯放下执念,老天就会放纵。”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责难,但是又透着些许的无可奈何,罕穹好像并不讨厌妹子,而是一种看透一切之后的淡然和悲悯。
是哦,葛钟良想到了罕以齐说的话,假如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无数次,一天天地重复,按照年纪来算的话,的确可能已经有了比常人多得多的人生体悟。
似乎人间的爱恨离合,在他们眼中只是小孩子的家家酒。
罕穹没有再说什么,揪着二岭东的领子将他往门外拽着。
葛钟良也跟上去,轻声问了一句,“把她扔在这儿的话,会怎么样?”
“你知道鬼么?”
罕穹突然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葛钟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下,二岭东的妹子还在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一样一样摆好,好像还在等待他们重新入席。
罕穹自顾自地继续说。
“鬼,是因为执念,不入轮回,他们会在中阴身里,一次次重复自己的执念,但是鬼最后会"死"。”
“死?”这个话题对葛钟良来说有点儿超纲了,他以前倒是想问问小和尚关于鬼的事情,不过打岔打忘了,所以从罕穹口中听到这样的事情还觉得新鲜,正好罕穹这会儿正拎着二岭东越过门槛,二岭东是真没劲儿了,烂泥一样被拖着,在门槛的位置卡住了,葛钟良连忙上去帮了一下,“鬼也会死?”
“你不相信?”罕穹低声说着,手上的动作没停,两只手一起拎着二岭东的肩膀,“看你怎么定义"死"的含义,或者,你可以理解为消失。”
这就比较好懂了。
按照小和尚曾经的说法,世间的一切都是能量,万事万物都是从宇宙大爆炸那一刻奇点中的能量而来,从始至终不增不减,只是在不同形态之中变幻。
那么说,桌子椅子是同一种能量,树和石头是同一种能量,那么,人和鬼也是同一种能量,所谓轮回,只是交替变换。
人会有一些执念,比如说,一定要瘦,这个想法会显化成物质事件,也就是所谓的现实,当这种执念的力量走到极端后,会消失,然后沿着抛物线滑向另一个极端。
那么,人死了之后转化成鬼,或者说灵体,再投胎成人或者别的动物,这就是进行形态上的转化。
而有些鬼因为执念不肯进行转化,一直保持在这个形态里,但是能量会被耗尽,也就是执念会消失。
最终会消散,就像人死了之后尸体分解,进入土壤大地成为虫子和植物的养分。
“她会在这里慢慢消失,然后……”
罕穹说到这里没有继续,有些事情没办法细说,就像分子和原子也会被拆分,无穷无尽。
就像,佛经里说芥子纳须弥,一粒芥子之中也蕴藏着须弥山一般的广大,那么分析鬼消失之后会变成什么,其可能性多如恒河沙。
但这不是重点。
本来葛钟良以为罕穹停顿在这里,出于什么高深的禅理,但是当他无意间瞥向罕穹的时候,突然发现罕穹的表情有些古怪。
在他那张仿佛已经历经世事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抹疑惑。
葛钟良有点儿紧张。
罕穹那精致的额角,缓缓流下了一滴汗珠儿,他的视线盯着那汗水落下的门槛。
然后,葛钟良听到罕穹问了一声。
“你想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啊?”
葛钟良愣了一下。
“你刚才,都想了什么?”
罕穹重新问这一声的时候,语气严肃之中甚至有些责怪,他回过头来给了葛钟良一个凝重的侧脸,眼神好像一把锐利的匕首,恨不得架在葛钟良脖子上逼他给个答答案。
“你!”
等罕穹再问第三声的时候,葛钟良已经有些慌乱了,纵然竭尽全力想在罕穹面前表现淡定,可是心里慌得一比,好像热锅上的豆子噼里啪啦。
他一下明白了罕穹的意思,同时急出了汗。
刚才已经说过了,葛钟良,和这个世界有着一种特殊的关系,好像能够操控这个世界,宛若这个世界的神明。
他的任何一个想法,都会对这个世界的情况产生影响。
往好的想,葛钟良可以操控这个世界。
往坏的想,他身上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他操控不了自己的头脑。
完了,葛钟良心里咯噔一声。
他的确想了一些他不希望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