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京城,夜里还留着白日里的燥热。
星辉阁后院的密室里,冰块在铜盆里化开丝丝凉意,却压不住屋里几个人的热闹。
“这玉佩的沁色,非得用老陈醋配上三伏天的地气,埋上七七四十九天,才敢说像那么三分。”黄大霞挺着圆滚滚的肚皮,手指捏着一枚羊脂玉佩,唾沫横飞,“可那些所谓的鉴宝大家,十个有九个看不出来!剩下那一个,还得是我故意留了破绽……”
黄大霞话没说完,腰间忽然一轻,玉佩竟已不见,他瞪眼惊呼。
谷枫不知何时已挪到他身侧,手里正抛着那枚刚被吹嘘的玉佩,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黄大师,您这造假的手艺是真好,就是防贼的手艺嘛……”他拉长声音,“还差得远。”
“你又来!”黄大霞跳起来去抢,圆滚滚的身子撞翻了椅子。
江斯南此刻只笑眯眯地看着闹剧,对主座上的崔一渡说道:“殿下瞧瞧,这还没出发呢,自己人先乱起来了。”
“乱点好,”崔一渡微笑道,“乱了才热闹。”
梅屹寒抱着刀立在崔一渡身后,一言不发,像个沉默的影子,身形凝定如岳,唯有眼底偶尔掠过的锐光泄出三分机警。
“说正事。舜东那边,水比你们想的还深。”楚台矶开了口,声音低沉而稳,仿佛早将千丝万缕的利害埋于胸中。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薄纸,轻轻铺在桌面上。那纸色微黄,质地柔韧,一看便是上等的桑皮纸,纸上以细墨精心勾勒出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心赫然是“赵正恪”三个字,枝枝蔓蔓延伸出去,如蛛网般连着京城、地方数十个名字,每一笔皆如暗流潜涌。
楚台矶手指点在赵正恪的名字上:“舜东最大的盐商,名义上的生意人,实则掌控舜东三省七成盐路,手下养着私兵六百,与沿途水匪、江湖门派皆有勾连。每年孝敬往京城的银子,这个数。”他比了个手势,五指张开,复又收紧。
江斯南吹了声口哨,挑眉笑道:“够买下半座珍宝阁了。”话音里带着惯有的戏谑,眼神却冷了下来。
“这只是明面上的。”楚台矶顿了顿,语气更沉,“暗地里,他和吏部尚书赵承业是堂兄弟,这层关系知道的人不多。至于魏太师……”他话音一滞,似在斟酌用词,“所有账目往来,经手的都是魏太师的门生、远亲,魏仲卿本人的名字,干净得像张白纸。”
崔一渡盯着那张网:“大皇子呢?”
“大皇子……”楚台矶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魏太师想把持盐政,大皇子想插手分一杯羹。两人私下较劲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圣上派殿下整顿盐政,触动的可是两边共同的利益。殿下这一去……”他抬眼看了看崔一渡,语气凝重,“怕是有人不想你到舜东好过。”
屋里静了一瞬,灯花哔剥,映得众人神色明暗不定。
谷枫把玉佩抛还给黄大霞,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收了起来,眼底透出罕见的肃然。黄大霞接过玉佩,也不吹嘘了,默默揣回怀里,粗厚的手指在衣襟上按了按。
江斯南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梅屹寒:“屹寒,这个拿着。”
梅屹寒接过,入手微沉。他打开锦囊,里面整整齐齐别着十二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尾嵌着极小的晶石,在跳跃的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美丽而危险。
“星辉针,”江斯南说道,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见血封喉。针尾的晶石里淬了七种毒,混在一起,神仙难救。发射的机栝藏在袖箭里,一次三枚,够你用四次。”
梅屹寒握紧锦囊,指尖感受到银针的微凉,低声道:“谢公子。”
“叫哥,咱们还这样生分?”江斯南拍拍他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无需言说的信任。
“哥!”梅屹寒低应一声,喉头微动,将锦囊仔细贴身收好,仿佛收下的是一份沉甸甸的性命相托。
崔一渡说道:“父皇让我整顿盐政,是给了我一把刀,也是把我架在了火上。这趟舜东之行,明处有盐商贪官,暗处有皇子太师,江上水里,怕是处处都有要命的埋伏。”
他转过身,脸上又漾起那种轻松:“不过也好。太平日子过久了,骨头都懒了。咱们就去会会这舜东的牛鬼蛇神。”
谷枫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偷东西老子在行,偷情报也算半个行家。需要什么账本密信,尽管开口。”
黄大霞拍着胸脯,声响厚实:“造假仿印,保证质量,就是魏太师的私章,给我一天,我也能雕个九成像!”
江斯南“唰”地甩开折扇,慢悠悠摇着:“我做生意啊,顺便帮你们销赃,不是,是处置战利品。”说得一本正经,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光。
楚台矶假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情报我会持续送。但舜东不是京城,我的网铺得没那么密,有些消息可能会滞后,你们自己小心。”
崔一渡看向一直沉默如石的梅屹寒。
梅屹寒只说了三个字,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护殿下。”
崔一渡笑了,那笑意终于抵达眼底,他又看向众人,目光灼灼:“那咱们就——出发?”
......
三日后,清晨。
京城的码头雾气未散,湿寒之气贴着水面流动,一艘官船静静泊在岸边。船身漆着暗红的官纹,庄严肃穆,桅杆高耸,帆布收束整齐,如同一只敛翅待飞的巨鹰。
崔一渡换了钦差官服,深紫长袍衬得他身姿挺拔,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平日里的闲散气收敛殆尽,眉目间自有股不怒自威的凛然贵气。
梅屹寒跟在他身后半步,一身玄色劲装,腰悬弯刀,眼神如鹰隼般扫视四周,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其眼。
汤耿已先一步上船安排,此刻正从甲板上下来,见到崔一渡,抱拳道:“殿下,船已检查三遍,侍卫十二人皆已就位,沿途补给备足,随时可以启程。”
“走吧。”崔一渡踏上跳板,步伐稳健。
官船缓缓离岸,破开淡薄的雾气。岸上送行的官员渐成黑点,京城的高墙楼阁在晨雾中逐渐淡去,如同褪色的画卷。船入主河道,顺流而下,速度渐快。
崔一渡站在船头,江风猎猎,吹动他衣袍下摆,呼呼作响。舜江宽阔,水面在初升朝阳的照射下泛着碎金般的光点,粼粼闪烁。
汤耿在旁边低声道:“这一路下去,要经过六道水闸,十八个码头,最快也得十日才能到舜东府城。”
崔一渡眯起眼,望向水天相接之处:“十日,够他们准备充分了。”
梅屹寒按着刀柄,指节微微凸起,目光冷冷地扫过江面。远处有几艘渔船随波荡漾,近处有商船慢行,帆影点点,一切看似平常,却总觉有目光藏于这平静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