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包裹着一切。
阴冷从四肢百骸渗进来。
下坠,不断地下坠。
风声在耳边尖锐起来,又或许那不是风声,张铁原本是混沌的记忆,仿佛塞满了浸透水的棉絮,沉重又浑噩。可这下坠的过程,像一把无形的凿子,一下,又一下,撬开了那些被堵塞的角落。
零碎的画面迸溅出来。
记忆的闸门在最后一刻轰然洞开。
“帝尊令,玄骨!”
张铁的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猛然睁开。不是遗忘,是被蒙蔽,被某种力量强行拖入了意识的深潭,此刻,潭水退去,他“看”清了。
眼前并非绝对的黑暗。
一种暗沉粘稠的红光构成了视野的底色,红光来自周围,来自那些缠绕他,没入他身体的丝线。
丝线密密麻麻,来自上下左右所有方向,源头是一个将他完全包裹在内的,由无数红色丝线编织成的巨大茧壳。他悬浮在其中,像困在琥珀里的虫。
气血的流逝缓慢而持续,丝线的末端扎入皮肤,并不深,它们在缓慢的汲取着气血之力汲取。
张铁没有立刻动作。
他先是收缩了一下手臂的肌肉,丝线随之绷紧,传来清晰的勒缚感,以及更明显的吸力。他屏住呼吸,将意念沉入四肢百骸,感受着力量在经脉中蛰伏、汇聚的状态。
很好,除了气血被缓慢抽离带来的些微虚弱感,修为仍在,仙力运转无碍。
那么……
他全身的肌肉在同一瞬间鼓胀发力!
强大的力量让张铁的皮肤与缠绕的丝线激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嘣嘣”声。超过半数的丝线应声而断,断裂处没有液体溅出,只是红光骤然黯淡,随即化作几缕飘散的血色雾气。
残余的丝线依旧顽固地纠缠着,吸力似乎因为同伴的断裂而增强了一些。
张铁抬起手,五指张开,扣住胸前最粗的几股丝线,指节发白,猛地向两边一扯。
“嗤啦——”丝线断裂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坚韧,但并非不可摧毁。他动作不停,双手并用,将身上残余的丝线一一扯断。每扯断一股,身体就感觉轻快一分,那附着的阴冷吸力也随之减弱。
最后一股丝线从脚踝脱落。
张铁双脚彻底踏在茧房底部,触感依旧是那种弹韧的,仿佛某种生物内壁的质地。
他环顾四周,茧壁厚实,红光在其内部缓缓流转,像有生命的脉络。
他抬起右臂,五指微屈,意念催动下,淡淡的金色光芒在手掌边缘凝聚,并非耀眼的形态,而是勾勒出一只虚幻却锋锐无匹的龙爪轮廓。
没有犹豫,也没有蓄势,手臂挥落,龙爪虚影划过面前的茧壁。
“嘶——”
刺耳的撕裂声。茧壁被龙爪触及的地方猛地向内凹陷,大量的红光被挤压,那片区域瞬间变得稀薄,几乎透明,可以隐约看到外面更深沉的黑暗。
爪痕边缘,丝线根根断裂。
但就在力量用尽、龙爪虚影消散的刹那,异变发生。周围茧壁上流动的红光迅速向破损处汇聚,断裂的丝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交织融合。
不过两三个呼吸,那片被撕裂变薄的地方已被重新填满,红光流转恢复如初,仿佛刚才那足以轻易撕碎真仙护体灵光的一击从未发生。
张铁盯着恢复原状的茧壁,眼皮垂下片刻。这一击虽未尽全力,也用了五成力道,效果却近乎于无。这茧房的坚韧和恢复力超出了预估。不是硬碰硬的地方。
速战速决。
他右拳握紧,臂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同时,胸腔微微起伏,张口一吐。没有华丽的寒流,只有一缕凝练到极致的白气,箭一般射在面前的茧壁上。
白气触及之处,红光瞬间冻结、黯淡,坚硬的茧壁表面发出细密的“咔嚓”声,一层深邃的蓝色急速蔓延,眨眼间覆盖了丈许方圆,形成一面厚实的蓝色冰晶壁垒。
冰晶内部,还能看到被冻结的红光和丝线纹理。
冰晶形成的瞬间,张铁的右拳动了。没有罡风呼啸,没有气势勃发,只是简单直接地一拳捣出,正中冰晶中心。
“砰!哗啦——!”
脆响炸开。蓝色冰晶应声碎裂,不是裂纹蔓延,而是整个被拳力震得爆散开来,冰渣混合着冻结的暗红色丝线碎片向四周迸射。
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破洞出现在茧壁上,破洞外,是更加浓郁、更加广阔的黑暗,以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淡淡腥甜与某种异样清香的气味飘散进来。
张铁抬脚,跨过破碎的茧壁边缘,走了出去。
脚下是坚硬潮湿的岩石。他站定,目光扫向眼前。
这是一个极其广阔的天然溶洞,洞顶高悬,垂落着无数嶙峋的钟乳石,影影绰绰。但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是溶洞中心。
那里是一个巨大的湖泊。
湖水并非透明或幽绿,而是一片沉郁的、粘稠的猩红。
血色湖泊微微荡漾,表面泛着暗沉的光泽,却没有丝毫血腥气,反而那股先前闻到异样的清香在此处变得清晰了些许,幽幽飘来,钻入鼻腔。
溶洞的顶部,以及环绕湖泊的洞壁之上,吸附着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椭圆形凸起物。
每一个凸起物,都是一个与他刚才脱身之处相似的血色茧房,大小略有差异,表面延伸出无数细密的血色丝线。
这些丝线像垂落的柳条,又像活物的触须,从每一个茧房出发,最终都汇入下方那片猩红的湖泊之中,仿佛整个湖泊的血色,便是由这无数丝线输送、汇聚而成。
张铁的目光缓缓移动,粗略估算。视线所及,这样的血茧,至少有近万之数。它们静静地附着在黑暗的洞壁和洞顶,红光微弱地明灭,如同沉睡的巨兽身上规律搏动的瘤囊。
他的眉头拧紧。
自己明明是穿越禁制,进入那处传承秘境,为何会无声无息出现在这诡异的血茧之中?从被拖入到恢复清醒,中间这段时间的空白,自己竟毫无所觉。是穿越禁制时出了岔子,还是这地方……本就是秘境的一部分?
思绪电转,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楚状况,找到出路。
他闭上眼,强横的神识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以他为中心向四周铺开,尤其重点投向那片血色湖泊。神识触碰到湖水,没有遇到预想中的禁制或阻隔,轻易地渗透进去。
水下是另一番景象。
水面之下尺许,便是纵横交错的网状结构,由那些从上方垂落的血色丝线互相缠绕联结而成,密集得如同水草森林。神识继续向下。十丈,二十丈,五十丈……丝网逐渐变得稀疏,因为它们开始向着湖心深处收束、合并。最终,在接近湖底的位置,所有的血色丝线拧成了一股。
血色藤蔓,足有磨盘般粗细,通体呈现出一种暗红近黑的色泽,表面似乎还有细微的脉动。它笔直地向下延伸,像一条巨大的脐带。
神识顺着这根唯一的“脐带”向下探查。湖底终于在感知中呈现。那里并非岩石或淤泥,而是一个庞然大物。
一个足有百余丈方圆的巨型血茧,静静地卧在湖底。
巨型血茧的表面,不再是简单的红光流转,而是布满了复杂而诡异的深血色符文。
这些符文并非静止,一部分在缓缓游移,另一部分则明灭不定地闪烁,每一次闪烁,都引动周围的湖水微微荡漾,那根连接它的巨大血色藤蔓也随之轻轻震颤。
尽管隔着百丈深的湖水,尽管神识并未直接触碰那巨型血茧,仅仅是其自然散发出的、透过湖水传递上来的无形威压,就让张铁探出的神识感到一阵滞涩和冰寒。那威压并不暴烈,却深邃如渊,带着一种古老以及极度危险的气息。
张铁立刻收敛了继续用神识探查那巨茧的念头,将神识撤回。
湖底的情况清楚了,但出口呢?神识在溶洞四周的岩壁上仔细扫过,除了坚硬冰冷的岩石和附着其上的无数血茧,没有发现任何通道或禁制波动的痕迹。
张铁睁开眼,眼神沉静。
情况比他想的复杂。这诡异的血湖,湖底的巨茧,还有这近万不知囚禁着何物的血茧……一切的核心,或许与玄骨有关。他得到过此地的记忆传承,哪怕只是一部分,也总该知道些什么。
“要想弄清楚目前的情况以及如何离开此处,必须先找到玄骨。”
念头一定,张铁再次闭上眼睛。
这一次,神识不再大范围铺开,而是分化成数百股极其纤细的念丝,如同数百只无形的手指,以他为中心,由近及远,快速而精准地“触摸”过溶洞顶部和岩壁上每一个血茧的外壳。他在搜寻特定的气息——玄骨的气息。
神识分化探查对心神的消耗不小,但张铁面色不变。时间一点点过去,溶洞死寂,只有血湖偶尔泛起一丝微澜的轻响。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
张铁眼皮一动,霍然睁眼。
找到了。
没有丝毫迟疑,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已出现在斜上方三百余丈的一处洞壁凸起前。这里附着着一个比寻常略大的血茧。
他伸出手,五指按在血茧表面。触感温凉,带着微弱的弹性。没有用力试探,他只是指尖扣入茧壁缝隙,向两边一分。
“嗤——”
出乎意料的顺畅。茧壁应手而开,裂开一道尺许长的缺口,比他预想中轻易太多。
从内部破开需要费些力气,从外部撕裂竟如此简单?这个发现让他心中微凛,这意味着这些茧房的主要防御方向是对内,而非对外。
缺口内,红光氤氲。一个人影困在其中,正是玄骨。
只是此刻的玄骨,面容平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双目紧闭,仿佛沉浸在无比甜美的梦境里,对茧房被撕裂、外界的气息涌入毫无反应。无数血色丝线连接在他的身体各处,微微脉动。
张铁眼神一冷,不再观察。
他屈指一弹,数道凝练的白色寒芒激射而出,寒光掠过,悄无声息地切断了连接玄骨的所有血色丝线。
丝线断裂的刹那,玄骨脸上那惬意的笑容骤然僵住,随即眉头紧紧皱起,仿佛美梦被粗暴打断,换成了难以忍受的痛楚。
他的眼皮剧烈颤抖了几下,猛地睁开!
初睁开的眼中一片迷茫空洞,随即迅速聚焦。当他的目光落在茧外缺口处、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孔上时,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没有任何废话,玄骨的身形如受惊的狸猫,猛地从血茧缺口中窜出,落在张铁身旁不远的岩石上。
他先是迅速扫视四周的环境——血湖、洞顶岩壁无数的茧、以及脚下坚实的岩石。每多看一处,他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最终只剩下后怕的苍白。
他转向张铁,抱拳深深一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多谢前辈再次救命之恩!”
张铁只是摆了摆手,动作随意,目光却依旧落在玄骨脸上,不容置疑地问道:“合作罢了。这里是哪里?这又是什么情况?”
玄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悸,再次环顾这巨大的溶洞和猩红的湖泊,脸色变得凝重无比。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记忆中搜寻比对,然后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不确定与深深的忌惮:
“如果我猜测不错的话……此地,应该是"冥帝"座下七大坐骑之一——"天幻轮回血蛛"的巢穴。”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张铁毫无变化的表情,继续道:“但据我所知的传承记忆,这血蛛及其巢穴,本该在传承之地的核心区域守护才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我也不清楚。”
“我查看了四周,没有找到出口。”张铁直接说出关键。
玄骨闻言,脸色更沉。
他指向下方那片猩红的湖泊,尤其是湖中心那根隐约可见通往深处的巨大藤蔓影子:“"天幻轮回血蛛",天生便触及"幻之法则"与"轮回法则"。
传承记忆所载,其全盛时期乃是大罗境界的存在,后因故跌落至太乙境。它原本的职责是守护传承之地的一些关口。如今出现在这疑似巢穴的地方……”
他的目光投向湖底方向,尽管看不到那巨茧,但眼中惧色更深:“十有八九,是在此恢复伤势,或者……进行某种蜕变。至于出口……”
玄骨的手指,最终坚定地指向血湖的最深处,那根藤蔓延伸下去的方位,声音干涩:
“根据传承记忆提示,出口,就在血湖底部,那个最大的茧房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