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撇了撇嘴,盯着湖面下那团缓缓搏动的暗影,眉头微皱。
麻烦,确实是麻烦,那东西即便只是太乙境界,也不是眼下两人能硬碰的。
玄骨点了点头,同样望着湖底,眼珠在昏暗中映着上方岩壁零星的微光,像两颗浸在寒水里的石子。
“确实麻烦,”他重复道,声音压得低,“这天幻轮回血蛛……除非……”
他话尾拖长,张铁侧过脸,目光落在玄骨脸上。那张覆着惨淡皮肉的面孔上,表情纹丝不动。
“除非什么?”张铁问。
玄骨沉默了一息。
“除非此地能引来星辰之力。”他说道,“星辰之力能压制此兽,星辰之力越强,压之愈甚。”他
顿了顿,下颌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些,“哎,但若能引来星辰之力,也就说明……此间有隙可通外域。既有路,径直离去便是,何须与此獠纠缠。”
“那倒未必。”
玄骨猛地转头,脸上那片死水般的平静被打破了,颧骨附近的皮肉抽动了一下,眼底那点微弱的光骤然亮了些许。“前辈……难道有办法?”声音里透出一股绷紧的急切,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他没有立刻等张铁回答,而是紧接着道,语速快了几分:“若能成……或许,前辈有一桩天大的机缘。”
“哦?”他看着玄骨,等着他接下来的内容。
玄骨迎着他的目光,眼里的光亮得有些异样,掺杂着渴望与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亢奋。
“就是这血蛛的晶核!”他气息略促,“若能取得,或可直接感悟幻之法则之力,甚至……轮回法则之力!”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轮回法则……三大至尊法则之一。可遇,不可求。”
“轮回法则……”张铁咀嚼着这四个字,声音平淡无波。
他移开视线,重新投向那幽深的湖面,以及湖底那团巨大、规律脉动着的阴影。溶洞顶上的微光落在水面,破碎成一片片颤抖的银鳞,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片刻,他开口,语气已恢复如常,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我要在此地布阵。你看好它,稍有异动,即刻知会。”
“是,前辈!”玄骨应得干脆,腰背下意识挺直了些。尽管他眼底还残留着疑惑的涟漪——如何引星力?这溶洞深埋地底,岩层厚重,隔绝内外——但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将更多注意力投向了湖水之下。
张铁不再言语。
他转身,目光扫过嶙峋的岩壁,凹凸的洞顶,滴水的石笋,最终落在一处相对平坦、远离血湖的角落。地方不算大,但足够施展。
他盘膝坐下,袍袖一拂,三样物事凭空出现在身前地面。
一块色泽暗沉、表面却有点点银斑如星屑闪烁的矿石,拳头大小;一截灰扑扑、入手却异常温润的木心;还有一小撮泛着金属冷光的深蓝色砂砾。都是高阶星辰石,昔日爆星城所获。原本是为炼制星辰炉预备的主材之一,品阶够高,他便一直带在身边。
星辰之力,未必非要仰仗天穹。灵石可替天地灵气,星辰石自然亦可作周天星斗。道理简单,行来却不易。需改其性,导其力,聚其华,再以阵枢统御,化星辉为樊笼,为刀兵。
他屈指一弹,一缕苍白火焰自指尖跃出,无声无息,却令周围光线猛地一暗,温度骤降。
火焰裹住那块星辰矿石,表面银斑开始剧烈闪烁,矿石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边缘逐渐软化、流淌,杂质被一点点剥离,化作几缕灰烟消散。
张铁眼神专注,神识如丝如缕,精细操控着火焰的每一分热度与变化,感受着矿石内部星辰之力的脉络与节点。时间在这凝神的过程中失去意义,只有火焰的跃动,材料的形变,以及神识与物性之间无声的角力与调和。
一杆阵旗的雏形渐渐在火焰中显现。
旗杆以炼化提纯后的星辰铁为骨,旗面则是融入了那截木心的精华与星辰砂,勾勒出繁复而古拙的纹路,每一道纹路都在试图捕捉、固定那虚无缥缈的星力。
溶洞里,除了永恒的滴水声,便只剩下火焰燃烧时那种空洞的微响,以及材料变化间偶尔迸出的极其短促的尖鸣。
玄骨盘坐在湖边不远处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面向湖水,背对张铁炼制之处。
他不敢完全放出神识探查,那可能惊动湖底的存在,只能凭借耳目与一种对危险的本能直觉。湖水大部分时间漆黑如墨,唯有那团巨大的茧房,持续散发着朦胧有节奏的暗红微光,像一颗深埋地底的心脏在缓慢搏动。
他看得久了,眼睛有些发酸,那规律的光晕似乎带着某种催眠的力量,让他不得不时常狠狠掐一下自己的虎口,以疼痛保持清醒。
他耳朵竖着,捕捉着身后极远处传来的每一丝异动,材料处理声,偶尔张铁移动步伐的摩擦声。更多时候,是一片死寂。这种等待与警戒交织的沉默,比喧哗更耗人心神。
如此,日升月落无从感知,唯有凭借体内法力流转的周天与身体的疲惫饥饿来粗略估算时辰。大约过了两三个月的光景。
这一日,张铁正凝神淬炼一杆阵旗的关键部分。
旗面上,一道道星辰纹路已渐次点亮,只差最后几处枢纽贯通,便可成型。苍白火焰稳定地吞吐着,将旗面包裹,法力如涓涓细流,精准注入每一个未完成的节点。
突然——
“前辈!”玄骨的声音如同一根尖锐的冰锥,骤然刺入张铁的识海,带着明显的紧绷与惊意,“湖底!茧房有变!”
张铁眼皮猛地一跳。
没有丝毫犹豫,那缕苍白火焰瞬间熄灭,干脆利落,仿佛从未出现过。
正在炼制中的阵旗因力量输入的骤然中断,旗面上即将连成一线的光华猛地一颤,随即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碎裂声——嗤!
一道裂纹自核心处蔓延开来,几个呼吸间便布满了整面小旗,星辰纹路急速暗淡下去。
张铁看也没看那报废的阵旗,挥手将其收起,同时神识已如潮水般涌出,悄无声息地没入幽暗的湖水,直奔湖底。
景象映入神识感知:那巨大的、缓缓搏动的暗红色茧房,表面光芒的闪烁频率陡然加快,如同痉挛。
紧接着,茧房顶端,一处区域猛地向外凸起,鼓出一个包块。
包块膨胀的速度极快,如同发酵的面团,又像雨林中疯长的菌菇,眨眼间便胀大到丈许方圆,表面的膜壁被撑得近乎透明,能隐约看到内部有粘稠的、更深色的液体在翻滚。
“啵”一声轻微闷响,那丈许大小的血茧与母体茧房彻底分离,断口处迅速被一层新的、更坚韧的膜覆盖。
分离的血茧被一团浓郁的红光包裹,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托举,自湖底疾冲而上,破开水层时只带起一阵低沉的嗡鸣。
“哗啦——砰!”
丈许血茧破水而出,带起一片水花,随后重重砸落在湖边一片碎石空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几乎同时,异变再生!
湖面之下,无数道血色细丝,纤细如发,却迅疾如电,自那巨大茧房表面激射而出,穿透湖水,径直射向刚刚落地的血茧。
细丝顶端如活物般钻入血茧膜壁,瞬间便与之连接为一体,开始有规律地搏动、传输着什么,发出极其轻微的“咕噜”声。
张铁瞳孔骤缩。这景象与他此前预想的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同。新茧生成?分裂?还是别的什么?但那股骤然从湖底升腾而起、冰冷黏腻如同实质的恶意感知,让他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不好!”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脑中炸开。来不及细思,他嘴唇微动:“移!”
脚下地面仿佛模糊了一瞬。
下一刻,他的身形已出现在百余丈外,恰好是玄骨身侧。玄骨正半张着嘴,一脸惊愕地望着湖边那诡异新茧与漫天连接的血色细丝,似乎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完全反应过来。
张铁的手掌已按上了玄骨的肩膀。玄骨一个激灵,刚要转头,便听到张铁口中吐出第二个字,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
“封!”
一股冰凉的气流自张铁掌心钻入玄骨肩颈,瞬间流遍其四肢百骸。
玄骨只觉得周身正在自发运转护体的法力猛地一滞,如同被冻结的溪流,旋即彻底沉寂下去,收敛于丹田最深处,连带着他本身的生机气息、血液流动、乃至神魂波动,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掩盖。
他自己仿佛成了一块石头,一截枯木,与这溶洞里的岩石尘土再无分别。
张铁自身亦是如此。按在玄骨肩头的手掌未曾收回,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衣衫不再随呼吸微动,眼睫不再眨闪,甚至连皮肤的温度都在急速降低,与周围阴湿的空气融为一体。
就在张铁完成封印的刹那——
一股庞大阴冷充满了混乱与贪婪意念的神识,如同苏醒的深海巨兽,猛然从湖底那核心茧房中探出,蛮横地扫过整个溶洞!
岩石,水滴,空气,每一寸空间都被这股神识力量反复冲刷、挤压、探查。它扫过张铁和玄骨所立之处,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里空无一物。
神识来回逡巡,一遍,两遍,三遍……每一次都更加仔细,带着狐疑与不肯罢休的躁动。最终,似乎一无所获,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缩回湖底。
溶洞重归“平静”,只有新茧上连接的血色细丝仍在规律脉动,发出持续不断细微的“咕噜”声。
玄骨被封住的身体内部,心却差点跳出嗓子眼。
就在刚才那神识第三次扫过时,他几乎忍不住想向张铁传音询问。万幸,残存的理智与对张铁手段的忌惮,死死摁住了这个念头。
此刻,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席卷而来,虽然身体无法动弹,但神魂深处已是一片冰凉后怕。若方才真的传音了……那神识定会如嗅到血腥的鲨鱼般扑来。
他不敢再有任何妄动,连神魂的思绪都努力放空、敛起。
然而,约莫一炷香后,就在玄骨以为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紧绷的心弦稍松。
“轰!”
神识力量毫无征兆地再次从湖底爆发!
这一次,神识之力来回扫荡,甚至刻意在一些岩石缝隙阴影角落反复穿刺,停留的时间更久。
玄骨“看”着那神识之力如狂风般从自己“体内”穿透而过,毫无阻滞,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一块没有生命的岩石。他神魂深处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只剩下全然的凛然与后怕。这天幻轮回血蛛的谨慎与狡诈,远超预估。
接下来的几日,湖底的茧房仿佛进入了某种活跃期。
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个新的血茧自顶端鼓起、分离、射出,在红光的包裹下破水而出,落在溶洞各处。它们大小略有差异,但都在丈许左右,落地后便立刻有无数血色细丝自湖中连接上来,成为那巨大网络的一部分。
张铁的神识虽被封,但基本的感知仍在。他默默计数着。
一个,两个……十个……五十个……粗略估算,短短数日,新增的血茧已近千数。它们散布在溶洞边缘,如同某种诡异森林里新长出的蘑菇,静静地、规律地搏动着,通过万千血色细丝,与湖底母体保持着紧密联系。
溶洞内的光线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晦暗,那股甜腻的腥气越发浓重,几乎凝成实质,压在人的口鼻之间。
张铁一动不动,维持着按着玄骨肩膀的姿势,目光平视前方,落在远处湖面那幽暗的波光与密密麻麻的血色细丝网络上。玄骨之前的话语,在此刻清晰回响起来:“出口在湖底茧房下方……”
看着眼前这不断增加血茧的遍溶洞,以及通过血色网络与母体紧密相连的近千新茧,一个念头逐渐在张铁沉寂的心底浮现。
原来如此。
他此刻终于有些明白,自己先前,究竟是如何“出现”在这溶洞之中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