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透过了南祝仁的眼睛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庄俊哲像是不适应似的，鼻翼用力地扩张了几下，然后猛地把头低了下去，再不和南祝仁对视。
但南祝仁知道自己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对方都绝对能够用力地听进去。
南祝仁继续道：“有的人无法正视自己的缺点，而有的人恰恰相反，他们无法肯定自己的优秀。”
“用谦虚、压力来鞭策自己，并不是唯一的一条路；用优秀、自足来鼓励自己，也一样可以让人进步。”
听了这话后，庄俊哲突然抬起头，像是求证什么东西一样：“谦虚不对吗？”
南祝仁道：“如果这让你感到不适，进而困扰到你，那就不对。”
庄俊哲一愣。他预料到南祝仁会给出否定的答案，但却没想到得出答案的过程是这样。
因为谦虚而感到不适，难道不是人的问题吗？
“因为谦虚而感到不适，不是人的问题，而是"谦虚"的方式的问题。”好像会读心术一样，南祝仁下一个问题就解答了庄俊哲心里的疑惑。
“你的谦虚方式啊，有些过头了。”
南祝仁缓缓道：“身体产生的情绪，其实是对现状的一种反馈；而产生了不适，则是身体在企图自救，它是在提醒你——这样下去不行。”
“现在很多的教育方式都在教导学生压抑情绪、克制情绪，某种意义上这不算错；但不能够一刀切，把所有的情绪都不由分说地镇压。”
“情绪是身体对于外界反馈的一个重要环节，一个自我保护机制一样的东西；负面情绪就好像"疼痛"，它是面对危险的一种预警，当人产生极端的负面情绪的时候，其实是身体告诉你需要尽快逃离当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庄俊哲再一次露出了醍醐灌顶的表情，南祝仁对情绪的这一番解释是他从来都没有听过的。
但这还没完。
“同时。”南祝仁道，“这也是你的另外一个问题——你不会正视自己的情绪。小庄，你有些过于理智了。”
……
庄俊哲用力呼吸了一下，问道：“理智……不好吗？”
他的声音莫名有些虚弱起来了。
南祝仁点头，又摇头。
“"理智"本身很好。你在一开始来做咨询的时候，就对自己的情况有充足的认识，对自己有完整的剖析。很少有人在你这个年龄能做到这些，这能够帮助你思考。”
南祝仁这话说得老气纵横。
“理智本身很好。”他又重复了一遍，“但过度追求理智——不好。”
庄俊哲眨了眨眼，似乎没听懂。
这在南祝仁的预料之中，但他没有直接解释，而是话锋一转：
“关于那个主动接近你、几次约会之后又主动离开你的女孩，你在独立进行【合理情绪疗法】的时候操作得很不错。”
庄俊哲觉得话题转的有些太快了，但他依旧点点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被表扬的谦虚者该有的反应。
“但是在你操作的时候，你的情绪反应很强烈。”
南祝仁沉思了一下，直言不讳道：“你喜欢她，至少确实喜欢过她。虽然是她主动接触你，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你已经喜欢上了她。”
庄俊哲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她的离开，除了给你迭加一层对你"能力否认"造成的挫败之外，也带来了近乎失恋……不，是"就是失恋"的悲伤。”
庄俊哲低下了头。
“而在这种情况下，你把她的离开直接归类到"能力"方面的问题；并且把她当做引爆你过往困扰的导火索，迫切地想要解决这个问题。”
庄俊哲抬起头：“这有什么不对的吗？情感受挫之后……不就是该尽快走出来，让生活恢复常态吗？”
南祝仁点头：“这是很理智的想法。”
他看着来访者的眼睛：“但是——人能够做到这么理智吗？”
庄俊哲愣住了。
“不能。”南祝仁直接自问自答，“人不是绝对理性的，人是一定会受到情绪困扰的。”
“因为理性思考，你知道问题的最优解，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做。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需要尽快走出来，所以你想要压抑下去自己的情绪，重新投入工作和生活之中。”
“但计划归计划，实操归实操。而当人想要搁置情绪的时候，情绪却不会这么听话；没有被妥善处理的情绪会如影随形地跟在人的身边，干扰人，破坏掉生活和工作，形成恶性循环。”
南祝仁总结道：“这就是我说的——人不能够过度地去追求理智。”
“至于我刚刚说的那些过度追求理智的结果，你这段时间应该都有体会到了，所以你才会来做咨询。”
庄俊哲沉默了。
南祝仁耐心等待。
五个呼吸之后，来访者的声音再次响起：“……老师……那我该怎么做？”
南祝仁笑了：“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接受情绪。”
“很多人觉得失恋了很伤心，这很"弱"，于是强装洒脱。但是——失恋了不就是应该【伤心】的吗？”
南祝仁的语速慢而稳，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就好像长时间不吃饭会【饿】，好久不喝水会【渴】，工作一天会【累】，这些都是身体的本能——情绪也一样。”
“你要允许情绪的出现，并且接受情绪的出现。正视它、面对它，这样才能够消化它。”
“受伤了就要治、就要养，这是很合理的事情。不然，就好像一个明明断了腿的人，却执拗地想要继续奔跑一样，后果……”
南祝仁摇了摇头，做出一个拧巴的表情，没有继续说了。
庄俊哲的脑子已经乱了，一口气接受了太多新知识，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提问：“那老师，我该怎么去面对这个……失恋之后的【伤心】？”
这个答案却很简单。
南祝仁伸出手，轻轻地盖在桌子上，拿过庄俊哲刚刚用来练习【合理情绪疗法】的那张纸，然后做了一个对折。
把让上面的文字全都消失在来访者的视线里面。
“我教了你【合理情绪疗法】，但我不希望你在离开咨询室之后立刻开始用它。它是你下一个阶段才要开始用来调解自己的办法，至于现阶段——”
南祝仁说得理所当然：“像所有失恋了的人一样——减少工作和学习，找朋友吃饭、喝酒，就算酩酊大醉到嚎啕大哭也没关系；还可以一天在床上躺十二个小时沉浸在回忆里面，不行你还能够找一些爱情的电影看一看。”
“但是就和"不要追求理智"一样，也不要过度"追求失恋"。要去感受自己的情绪，如果你觉得自己还在伤心，就继续上述的流程；如果你觉得自己恢复地差不多了，剩下的【伤心】虽然还有、但已经没这么强烈了，那就开始用【合理情绪疗法】开始走出来，开始让生活重新回归正轨。”
“一些来访者会沉湎在情绪里面，反而因为无法自拔而需要心理咨询，但我相信你能够把握好其中的"度"。”
南祝仁露出笑容，作为这次咨询的总结。
“就像我之前说的——小庄，你很优秀。”
墙上的挂钟，也在这个时候，让分针走完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