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浸染了咸阳城巍峨的城墙。
蛮夷邸坐落在皇城西南角,这座专门接待四方使节的馆驿,此刻却像一座精致的囚笼。
馆内庭院中,几株从南方移栽来的榕树在晚风中瑟瑟发抖,叶片无精打采地垂着,仿佛也感受到了这片土地上传来的无形威压。
骆越部落的使者雒盘腿坐在东厢房最里的条案前,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五十岁的年纪在部落中已是受人尊敬的长者,额头上三道深深的横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记录着三十年来出使各部的风雨。
可今天,这三道纹路似乎更深了,几乎要陷进头骨里去。
条案上的漆器酒樽精美绝伦,樽身描绘着玄鸟纹路。
雒盯着那展翅欲飞的玄鸟,只觉得那双用金粉点出的眼睛正冷冷地俯视着自己,俯视着所有坐在这里的蛮夷。
其他六个部落的使者散坐在厢房各处,低沉的古越语在空气中交织,像是一群受伤野兽的呜咽。
东越部落的使者樾最年轻,不过三十出头,此刻正焦躁地用手指叩击着案面。
他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早上精心编织的发辫已经散乱了几缕,垂在鬓边。
进宫前,他特意换上了部落最好的服饰,一件用靛蓝染就、绣着鱼纹的长袍,可现在这袍子裹在身上,只让他感到无比憋闷。
“雒!”樾终于忍不住,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出发前,各部落首领齐聚一堂,不是说好了由你代表我们发言吗?你的雅言说得最流利,你见过最大的世面!为什么在朝堂上,当大秦皇帝说出"三年之期"时,你像被山鬼摄走了魂魄,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的话语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更多涟漪。
西瓯部落的使者冢猛地站起身。
他是个矮壮如山的汉子,双臂上文着部族代代相传的蛟龙图腾,此刻那蛟龙随着肌肉的紧绷而扭曲,仿佛也在痛苦挣扎。
“三年!还要再等三年!”冢的声音粗粝沙哑,“我们西瓯为了这次归附,已经清理了三个与我们有世仇的小部落,献上他们的头颅作为投名状。”
“现在大秦却说,要等三年考察?这三年里,苍梧部、缚娄部,还有那些漓水边的寨子,他们会怎么看我们?他们会嘲笑我们热脸贴了冷屁股!”
“岂止是嘲笑!”南越部落的使者峯插话道,他是个瘦削的中年人,眼睛细长,总眯着看人,此刻这双眼里满是算计落空后的懊恼,“我出发前,首领给了我三个许诺,若促成即刻归附,我回去便是长老;若需等待但期限明确,我可得五十头牛;若事有不谐……”他顿了顿,没说完的话比说出来的更让人心惊。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些使者突然意识到,他们面临的不仅是使命的失败,更是归去后无法预料的命运。
轻则失去地位,重则失去性命。
在百越各部,失败的使者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
指责声开始此起彼伏,像一支支毒箭射向始终沉默的雒。
“你在骆越不是以智慧著称吗?不是说你能言善辩,曾在部落盟会上连续说服七个寨子联合抗秦吗?怎么到了真正的秦人面前,就哑火了?”
“我们翻过多少座山,渡过多少条河才来到咸阳!路上死了两个随从,被毒蛇咬残了一个!你就给我们这样的结果?”
“我的雅言不好,进殿前反复练习的那几句话,在见到皇帝时全忘光了。可你呢?你明明准备了三天三夜的陈词!”
雒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酒樽,指节发白。
樽中浑浊的米酒微微荡漾,倒映出他爬满皱纹的脸。
这张脸见过太多。
他见过部落间的血腥仇杀,见过洪水吞噬整个村落,见过瘟疫过后横尸遍野的惨状。
他以为自己是经历过一切风浪的人,直到今天,他走进那座宫殿。
那不是建筑,那是神迹。
咸阳宫的主殿,高台之上的每一级台阶都像是一座需要仰望的山峰。
当他与其他使者跪在殿下,偷偷抬眼望去时,首先看到的不是皇帝,而是台阶。
那数不清的用黑色玉石铺就的台阶,冷冰冰地向上延伸,延伸到目光难以企及的高度。
然后他才看到坐在最高处的那个身影。
皇帝赵凌。
他穿着玄色冕服,上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那些图案在殿内无数烛火的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在他周身流转。
十二旒白玉珠串成的冕冠垂下,遮住了他的眉眼,但雒能感觉到那后面的目光。
不是看向他们,是透过他们,看向他们身后万里之外的百越群山。
那不是人的目光。
那是天的目光。
他与皇帝眼光接触的瞬间,只感觉自己像一只随时都会被碾死的蝼蚁。
皇帝根本就没有与他们商议,没有讨价还价,甚至没有询问他们来意。
皇帝只是宣告了一个决定,就像宣告日出东方,日落西山那样自然,那样不容置疑。
那一刻,雒准备好的所有说辞。
那些关于百越各部如何仰慕大秦文明,如何愿意举族内附,如何能够成为大秦南疆屏障的恳切陈词,全部碎成了粉末。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已经不是单纯的害怕,是一种源于本能的恐惧。
在这位皇帝面前,在这座宫殿里,他,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渺小如尘埃。
任何言语都是僭越。
任何请求都是可笑。
任何不同的意见,都是对某种至高无上秩序的挑战。
而现在,这些同行者却在责怪他没有挑战这种秩序。
“够了!”
雒突然暴喝一声,五十岁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猛地一掌拍在条案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张案几跳了起来。
漆器酒樽倾倒,浑浊的酒液泼洒出来,在光滑的案面上肆意横流,像一条条不甘死去的小蛇。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
雒站起身,身材虽不高大,但此刻挺直的脊背却有一种孤狼般的决绝,“你们眼睛都瞎了吗?没看到那朝堂两侧站着的文武百官?没看到殿外持戟而立的金甲卫士?没感受到那种……那种连空气都在服从的气氛?”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刀,一个个割过那些或年轻或焦躁或恐惧的脸:“大秦皇帝开口时,你们谁还敢呼吸?”
“嗯?谁不是屏着气,生怕自己的喘息声大了,冒犯了天威?”
冢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真的回忆不起那一刻自己是否在呼吸。
“那种情况下,我开口?”雒惨笑一声,笑声干涩如摩擦的树皮,“我开口说什么?说"尊敬的皇帝陛下,我们不想等三年,我们现在就想成为您的子民"?”
他模仿着一种卑微而恳切的语调,随即脸色一沉,“那不是在请求,那是在质疑皇帝的决定!那不是为我们部落争取利益,那是把我们整个部落推向皇帝的对立面!”
他一步步走向窗口,推开木窗。
咸阳的夜风灌进来,干燥冷冽,与百越山区潮湿温暖的山风截然不同。
“你们想让我当这个出头鸟。”
雒背对着众人,声音忽然平静下来,语气之中满是讥讽,“让我去试探皇帝的底线,成功了,大家共享好处;失败了,我一个人承担冒犯天威的后果。多聪明的算计啊,可惜——”
他转过身,眼中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可惜我不是二十岁的愣头青了。我见过真正的权力是什么样子。”
“在部落里,首领一声令下,可以灭人全族,那是权力。”
“但今天,我见到了另一种东西,皇帝甚至不需要下令,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决定了万千人的命运。”
房间里一片死寂。
年轻的樾瘫坐回席上,脸色苍白。
冢文着蛟龙的手臂无力地垂下。
峯眯着的眼睛完全闭上了,像是在逃避什么。
良久,雒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既然大秦皇帝已经决定,我们就不要再痴心妄想。三年便三年吧。回去之后,把皇帝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首领。至于各部要怎么应对……”他顿了顿,“那就是首领们需要思考的事情了。我们只是使者,完成了传话的使命,就够了。”
他重新坐下,拿起尚未倒完的酒樽,将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很烈,灼烧着喉咙,但他需要这种灼烧感,需要某种实在的疼痛来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没有被今天所见的一切压垮。
就在这时,馆驿外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一队人。
步伐节奏完全一致,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像某种机械的律动,与百越各部杂乱随意的行走方式天差地别。
所有使者同时绷紧了身体。
脚步声停在门外。
没有敲门声,门直接被推开了。
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口,背光而立,身形轮廓被门外廊下的灯笼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等他们走进屋内,众人才看清来者。
前面一人穿着深紫色官服,头戴进贤冠,面容清癯,约莫三十岁年纪,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平静无波,却让人不敢直视。
正是典客魏守白,跟他们打过无数交道的魏守白。
后面跟着一个年过半百,身着玄色长袍的人,正是墨家巨子墨知白。
两人的出现让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度。不是因为他们带着寒意而来,而是他们本身就像是从咸阳宫那片巨大阴影中分离出来的两个碎片,携带着那种无处不在的威压感。
魏守白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扫过倒在地上的酒樽,扫过泼洒一地的酒液,扫过每个使者脸上未及收拾好的情绪。
他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一个特定的人或物上停留太久,但每个人都感觉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剐了一遍。
最后,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笑,只是一种肌肉的牵扯,配合眼中毫无温度的神色,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讥诮。
“怎么?”魏守白开口,声音平缓清晰,每个字的发音都标准得像是从教科书上拓下来的,“各位这是对大秦的招待有所不满?”
雒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几乎是弹起身,向前疾走三步,然后以骆越部落参见大首领的礼节单膝跪地,右手按在左胸,这是他们能表示的最高敬意。
“典客大人说笑了!”雒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恭敬,与他刚才在部落使者面前的暴怒判若两人,“蛮夷邸的大人们对我们照顾有加,饮食住宿无微不至。这……”
他瞥了一眼狼藉的地面,“这不过是我们饮酒时不小心碰倒了酒具,正要收拾。”
其他使者如梦初醒,纷纷起身行礼,用蹩脚生硬的雅言附和。
“对对对!不小心,纯属不小心!”
“大秦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感激不尽!”
“我们马上收拾,马上收拾!”
魏守白静静地听着这些杂乱蹩脚的表白,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等声音渐渐低下去,他才缓缓道:“原来是不小心。”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让所有使者的心都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