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
自那日朝堂觐见后,赵凌并未限制百越使者们的人身自由,允许他们在咸阳城内行走观览。
只是附加了一个条件,需有蛮夷邸的译官陪同。
说是虑及言语不通,恐生事端,实则是无处不在的眼线与监护。
他们走过的每一条街巷,停留的每一个摊位,流露出的每一丝惊叹或困惑,恐怕都会化为文书上的记录,最终呈递到某位官员甚至皇帝的案头。
魏守白也成了他们这段时间的陪同者。
一行人走在咸阳西市宽阔的青石板道上。道路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
有经营漆器、铜镜、精美玉饰的珍宝坊,有售卖蜀锦、齐纨、越布的绸缎庄,有飘出浓郁草药气息的药肆。
更有门庭若市、陈列着各式各样新奇货物的“秦货铺”。
里面从光滑坚硬的纸张、书写流畅的墨锭、造型各异的瓷器,到小巧的指南针、改良的农具模型,琳琅满目。
许多货物是这些百越使者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使者们看得眼花缭乱,内心备受冲击。
东越使者樾盯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眼睛发直。
南越使者峯细长眼睛眯着,不断估算着那些精美丝绸若运回岭南,该是何等天价……
欲望如野草般在他们心中滋长,但摸一摸怀中日渐干瘪的行囊,又不免气短。
咸阳的物价,实在高得令他们这些自诩部落贵族的人也心惊肉跳。
魏守白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
他今日特意带他们走这条最繁华的街市,岂是无意?
行至西市中段,一座明显新建不久,气势颇为不同的建筑出现在眼前。
它不如两旁店铺那般装饰华丽以招徕顾客,反而显得庄重肃穆。
青砖垒砌的墙体高大厚实,乌木大门紧闭,门上悬一匾额,以标准的秦篆书写四个大字——大秦钱庄。
门侧并无寻常店铺的货品陈列,只有两名身着皂衣,腰佩短刀,神情精悍的护卫按刀而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行人。
“各位!”魏守白停下脚步,声音平稳地响起,吸引了所有使者的注意。
他抬手指向钱庄匾额,“此处,便是朝廷新设的"大秦钱庄"。”
众人望去,面露疑惑。
钱庄?
类似部落里存放公共财物的地方?还是像中原那些放贷的质库?
魏守白继续道:“按大秦新制,钱庄本为调控金融、便利商贾而设,借贷业务尚未对大秦黔首开放。”
“陛下虑及尔等远道而来,为表体恤,特颁恩旨,以尔等各部使者的身份,可在此享有殊遇,无需任何田产、屋宅、珍宝作为抵押,只需以部落信誉为凭,签下一份契书,便可立时贷得……”他顿了顿,清晰吐出,“百枚大秦金币。”
百枚金币!
这个数字让所有使者呼吸一滞。
一枚标准秦金币,其购买力在咸阳足以让一户中等人家数月衣食无忧。
百枚,堪称巨款!
但不等他们脸上浮现喜色,魏守白接下来的话,如同冷水浇头:“此贷期为一年。每月,只需多偿还一枚金币,作为利息。也就是说,一年后,连本带息,归还一百一十二枚金币即可。若提前归还,利息按实际月份计算。”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月之后……要多还一枚金币?”南越使者峯下意识地重复,脸色瞬间有些发黑。
他不是不懂借贷利息,部落之间紧急时借用粮食牲畜,也要加息偿还。
但月息一枚金币?
这几乎意味着借贷百金,每年光利息就要付出本金的一成多!
这在他看来,与明抢何异?
他在南越部落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家积蓄也算丰厚,但一枚秦金币的绝对价值和在岭南的稀缺程度,他心知肚明。
这利息,太重了!
他嘴唇翕动,几乎要脱口而出质疑,但眼角余光瞥见魏守白的脸,以及两旁肃立的秦人护卫,所有的不满被硬生生压回了喉咙深处。
在这里,他没有质疑的资格。
其他使者反应不一。
有些对复杂的金融计算不甚了了,还在懵懂中。
有些则和峯一样,感到了沉重的压力,脸上阴晴不定。
这时,始终沉默观察的骆越使者雒,眼中精光闪烁。
他年老成精,不仅雅言说得最好,对数字和利害也最为敏感。
他迅速在心里盘算开来,脸上的皱纹因为思考而显得更深。
他转过身,面向其他使者,用古越语低声而快速地分析起来:
“诸位,先别急着嫌利息高!”
“算一笔账:我们现在身处咸阳,看中许多货物,但钱不够,对吧?若空手而归,岂不白来一趟?陛下开恩允许借贷,正是解我们燃眉之急!”
见有人还在犹豫,雒继续说道:“再者,你们想想,回到岭南,在关市上,若想兑换一百枚这样的秦金币,需要拿出多少东西?”
他伸出两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至少是价值两百枚金币,甚至更多的上好皮毛、山货、珍珠、香料!”
“那些秦商压价极狠,我们的货物在他们眼里总要打个对折!用实实在在的货物换钱尚且如此艰难,如今只需签个字,就能立刻拿到一百枚金光闪闪、通行无阻的大秦金币!这机会哪里去找?”
这番话点醒了不少人。
确实,大秦金币才关市才是硬通货。
用部落物资兑换大秦金币,从来都是吃亏买卖。
雒趁热打铁,笑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从咸阳买那些精美的丝绸、瓷器、琉璃、白糖、纸张、铁器……”
“哪怕在咸阳价格不菲,但只要我们能运回岭南,卖给部落里的首领、贵族、巫师,价格翻上几番绝非难事!”
“许多东西,关市上根本没有,乃咸阳独有!物以稀为贵,我们转手一卖,利润足以覆盖利息,甚至大有赚头!”
“这是用大秦皇帝陛下的恩赐作为本钱,为我们自己,为我们部落牟利!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众人听得眼神发亮,心中的抵触和疑虑被贪婪与算计逐渐取代。
是啊,借钱买东西,再高价卖出去,赚差价!
利息虽然高,但只要利润更高,不就等于没利息甚至赚得更多吗?
咸阳这么多好东西,带回去都是独一无二的奇货!
魏守白虽听不懂古越语,但察言观色,见众人从迟疑、抗拒变为兴奋,便知雒这老狐狸已经替他完成了最难的解释和说服工作。
他嘴角那丝笑意加深了:“雒使者看来是算明白这笔账了。”
“不错,此乃吾皇体恤尔等远来艰辛、财物或有不便,特赐的恩典。放眼如今大秦,即便是功臣勋贵、富商大贾,也尚无此等无需抵押即可借贷百金的资格。尔等,是头一份。”
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愿贷则贷,一切自愿。只是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陛下隆恩,不可轻负。”
“雒代表骆越部落,叩谢皇帝陛下天恩!”雒几乎是魏守白话落的瞬间,便做出了反应。
他毫不迟疑,转身面向咸阳宫的大致方向,推金山倒yu柱般地跪拜下去,额头触地,用尽可能标准的雅言高呼:“大秦皇帝陛下万年!大秦江山万年!”
在这咸阳城里,在典客魏守白面前,在可能存在的无数双眼睛注视下,对皇帝恩典的反应速度与虔诚程度,或许本身就是一种表态,一种可以被记录、被评估的忠诚度展示!
而且他刚才还帮着解释了一番,这不是代表他们部落更加容易被大秦接纳吗?
****啊!
雒这一跪一喊,如同一声发令枪响。
其他部落使者猛然惊醒!
拍皇帝马屁的机会,岂能让雒这老东西一人独占?
下一刻,西瓯使者冢、东越使者樾、南越使者峯等人,无论内心是否还有最后一丝对高利息的肉疼,全都争先恐后地跪倒在地,朝着皇宫方向,用生硬却卖力的雅言纷纷叩拜呼喊:
“谢皇帝陛下恩典!”
“陛下万岁!”
“大秦万年!”
一群服饰各异、口音古怪的蛮夷使者,在繁华的西市街头,对着皇宫方向行此大礼,引得周围路过的秦人黔首纷纷侧目。
有人面露好奇,有人不以为意,也有人眼中自然流露出一种身为秦人的优越与淡然。
这一幕,与其说是发自内心的感恩,不如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表演。
表演者深知观众何在,也深知这场表演的评分可能关系到未来的某些无形待遇。
魏守白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脚下这群叩拜的使者,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讥诮。
雒这老头,确实是个妙人。
不仅自己算得门清,还主动替他说服了其他部落的人,甚至带头将这桩带着经济掠夺实质的借贷,演变成了一场对皇恩浩荡的公开感激。
倒也省了他多少口舌功夫。
皇帝这一手,真是高明。
允许他们借贷,哪里是真看上那每月一枚金币的利息?
是要将他们身上最后一点潜在的消费能力也激发出来,让他们将借贷得来的钱,投入到咸阳的市场中去,购买秦国的货物,刺激咸阳的工商业。
这些使者,就成了第一批用未来负债,拉动当下帝国都城内需的特殊消费者。
至于他们借贷买了货物,运回岭南能否真的赚钱,能否顺利卖出高价以偿还本息……
那就不是大秦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市场风险,自负盈亏,天经地义。
大秦钱庄和白纸黑字的契书,只认一百一十二枚金币的债务。
赖账?
这个念头恐怕从未在魏守白脑海中出现过。
大秦的债务,今日这些使者签下契书,他们背后的部落,便与大秦的金融体系绑定了一环。
谁敢赖大秦的账?
那恐怕就不只是经济问题了。
寒风掠过西市街道,卷起些许尘土。
使者们陆续起身,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感激与兴奋,目光再次投向那些诱人的店铺,以及那座庄严肃穆的“大秦钱庄”时,眼神已然不同。
魏守白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既然各位已明圣意,感激天恩,那么,可要现在便去钱庄办理借贷?早些拿到金币,也好早些采买心仪的年货,不负这咸阳年关盛景。”
众人相视一眼,在雒带头下,纷纷点头,簇拥着魏守白,向那扇乌木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