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的风,带着一丝未散尽的煤烟气息,吹动着朱棣的衣角。
脚下,德胜门车站的汽笛声悠长地回响,那是巨兽归巢的嘶鸣,也是一个时代开启的序曲。
朱棣收回俯瞰的目光里,翻涌的思绪缓缓沉淀,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
他转身,走下城楼。
“走,去新区转转。”
他随手理了理身上的玄色常服,对身后一直默然跟随的岳父徐达,以及几名换上了寻常布衣的亲卫说道。
声音平淡,不带任何情绪。
徐达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那双看过无数尸山血海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明的情绪。
他本以为,朱棣接下来会去视察那个被列为最高机密的“一号工坊”,或是正在疯狂扩建的兵营。
那些地方,才是这位燕王殿下力量的核心。
没想到,朱棣却带着他们,没有走向那些戒备森严的区域,反而七拐八拐,一头扎进了另一片天地。
这里是“开发新区”的心脏,也是最混乱、最富有生命力的地方——工人生活区。
刺耳的下工哨声刚刚划破长空,尖锐得能刺穿人的耳膜。
这是一个信号。
下一刻,空气中的味道立刻变了。
属于钢铁与煤炭的冰冷气息被瞬间冲淡,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
浓烈的汗水味,廉价的皂角味,还有一股无比霸道、无比强势、足以勾起人最原始食欲的肉香味。
这里没有江南雅致的酒楼茶馆,只有在街道两旁一字排开的路边摊与大排档。
一口口巨大的铁锅架在临时的土灶上,下面烧着黑亮的煤块,熊熊的火焰舔舐着锅底,发出“呼呼”的声响。
“来一份大锅炖!多加辣子,多给汤!”
“刘老三,给我留两个白面馒头!钱先给你!”
“哈哈哈,今天又超产了,晚上加餐!”
吆喝声,粗犷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喧嚣而蓬勃的生命力。
徐达看着这群人。
他们脸上、手上、工装上,都沾着洗不净的煤灰与油污,看上去狼狈不堪。
可他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种光芒,徐达再熟悉不过。
那是打了胜仗,吃饱了肉,即将领赏的士兵才会有的光芒。
这与他在大明其他地方看到的,那些在官府工地上做苦役的流民,截然不同。
那些人眼神麻木,动作迟缓,宛如行尸走肉。
而这里的人,是活的。
是活得很有劲头的那种。
朱棣对周围的喧嚣恍若未闻,他步履不停,径直走到一个位置稍偏的摊位前。
这个摊位生意极好,排着一条不短的队伍,但工人们看到朱棣一行人走来,都下意识地、安静地让开了一条路。
摊主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只是左边的袖管空荡荡的,随着他身体的动作来回晃动。
他只有一条右臂,却极为有力。
单手握着一把巨大的铁勺,在那口直径超过一米的大铁锅里奋力翻炒,锅里的菜肴随着他的动作翻滚、碰撞,发出诱人的“滋啦”声。
他虽然身有残疾,但动作干脆利落,腰杆挺得笔直,哪怕只是一个炒菜的动作,都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军旅之气。
“老板,来三份“工人套餐”。”
朱棣的声音清晰而洪亮,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好嘞!客官您稍……”
那独臂摊主下意识地高声应和,这是他千百次重复过的动作。
话音未落,他习惯性地一抬头,目光越过朱棣,看到了他身后那个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
徐达。
摊主的瞳孔在瞬间剧烈收缩。
手中的大铁勺再也握不住,“咣当”一声,砸进滚烫的菜肴里,溅起一片油星。
那张脸!
那是一张哪怕化成灰,他也永远不会忘记的脸!
摊主嘴唇哆嗦着,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那条仅存的右腿一软,就要直挺挺地跪下去。
“大……大将军?!”
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他曾是徐达麾下的一名百户,当年跟着大将军北伐蒙古,饮马瀚海。
这条左臂,就是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广袤的草原上。
一只手,一只有着厚厚老茧、却温暖而无比有力的大手,在他膝盖弯曲之前,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胳膊。
是燕王殿下。
朱棣扶着他,让他站直,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老哥,今儿咱们不谈军务,只谈吃饭。”
“别声张,给我整三份实在的,我岳父饿了。”
摊主猛地抬起头,看向朱棣,又看向他身后的徐达。
“岳父……”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开。
他的眼眶“刷”的一下就红了,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哆嗦着手,拿起一个海碗,用那只仅存的右手,一勺又一勺地往碗里盛菜,手臂上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贲起。
很快,三大碗堆得冒尖的饭菜被端了上来。
朱棣接过碗,毫不嫌弃地在旁边一条油腻腻的长条板凳上坐下。
徐达看着碗里。
这所谓的“工人套餐”,分量惊人。
最上面,是一大勺油汪汪的红烧肉,每一块都有拇指大小。
肉下面,垫着吸饱了肉汁、炖得软烂入味的豆腐块和大白菜。
旁边,还并排搁着两个成年男人拳头大小的白面馒头,蒸得雪白饱满,散发着纯粹的麦香。
“岳父,尝尝。”
朱棣递给徐达一双筷子,自己则毫不客气地率先夹起一块颤巍巍、肥肉部分近乎透明的红烧肉,直接送进嘴里。
肥肉的油脂瞬间在舌尖融化,没有一丝一毫的油腻感,只有极致的醇厚甘香。
瘦肉部分也已炖得酥烂,轻轻一抿就在口中散开。
浓郁的酱香混合着肉香,猛烈地冲击着味蕾。
“唔……香!”
朱棣由衷地赞叹了一声,随即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下一大口,就着红烧肉大口咀嚼起来。
他吃得没有半点皇子亲王的架子,就是一个饿极了的普通汉子,在享受一天中最畅快的时光。
周围的工人们,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喧哗。
他们早就认出了这位经常出现在工地、厂房,甚至亲自下场跟他们一起推过独轮车的燕王殿下。
没有人惊慌失措地跪拜行礼。
那会打扰殿下吃饭。
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坐在油腻板凳上大口吃饭的身影。
许多人的眼眶,和那个独臂摊主一样,慢慢变红了。
他们默默地,用筷子把自己碗里为数不多的肉片,小心翼翼地拨到最上面,最显眼的地方。
那是一个个无声的展示,仿佛在汇成一句话:
殿下您看,我们吃得很好!
我们有肉吃!
我们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徐达看着这一幕,他夹着红烧肉的那只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戎马一生,带了一辈子兵,太清楚“民以食为天”这五个字背后,是用多少鲜血和白骨堆砌起来的重量。
他永远也忘不了,为了筹集军粮,为了能让麾下的士兵在决战前喝上一口不掺沙子的稀粥,他曾经愁白了多少头发,杀了多少贪官污吏。
而现在。
就在这里。
在朱棣治下的北平,最底层的普通工人,竟然能顿顿吃上大块的红烧肉,吃上精贵的白面馒头。
这种无声的凝聚力,这种发自肺腑的拥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都要恐怖一万倍。
徐达看着那个正埋头干饭的女婿。
朱棣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
他不用繁琐的说教,也不用虚伪的施恩。
仅仅用这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他就已经把北平这百万军民的人心,牢牢地攥在了自己手里。
收买了人心。
徐达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身体壮硕、眼神明亮的工人,一个冰冷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成型。
这些吃饱了饭、长出了力气、眼神里有光的工人……
一旦战事开启,只要给他们发一把刀……
他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死忠、最悍不畏死的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