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春桃精心打扮过的苏秀儿,身着云锦华裳,鬓边簪着细碎的珍珠步摇,眉眼明媚,肌肤莹白,比从前多了几分金枝玉叶的矜贵,却半点没有豪门贵女的倨傲与疏离。
那份骨子里的直率坦荡,眉眼间的鲜活灵动,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可就是这份熟悉的模样,却让宁硕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又憋闷。
他紧抿着薄唇,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垂着眼睫,飞快地抬眸又偷看了苏秀儿一眼。
那一眼里,藏着慌乱、不甘,还有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执念与希冀。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捡到小宝,杀猪为生,充满韧性的少女,竟是大盛最尊贵的长公主嫡女。
难怪那日母亲见过苏秀儿母亲后,便一改态度。
开始反对他娶苏秀儿,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原来从头到尾,都不是苏秀儿高攀不上他宁家。
而是他宁硕辞,一个死过一任妻子、离过一任妻子的世家子,早已配不上如今的宸荣公主。
若是早些遇到就好了。
宁硕辞的指尖攥得更紧,心底的不甘如同野草般疯长,密密麻麻的,挠得他心口发疼。
真的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他与她之间,还有苏小宝啊。
那个软糯可爱的孩子,是他与她相连的纽带,也是他能靠近她的理由。
这份心思,在心底翻涌,面上却半点不敢显露,垂着眸,掩去眼底所有的情绪波澜。
“宁大人,你是小宝的父亲,不必客气。我们之间,还是和以前一样便好。”
苏秀儿朝宁硕辞点了点头,语气坦然温和,没有半分居高临下的姿态,也没有半分刻意的疏远。
可越是这样,反倒越让宁硕辞心中不是滋味。
这就证明,苏秀儿待他与旁人没有任何区别。
可这份念想,已经生了根,又怎么轻易拔除。
“咳咳。”
被忽视的苏惊寒手握成拳,抵在唇边清咳几声。
他今日穿了一身素色暗纹皇子常服,墨锦镶银边,玉冠束发,清隽又矜贵,此刻单手负在身后,一只手放在胸前,微抬着下颌,略微做作地道:“苏秀儿,你就只看得到别人吗?”
苏秀儿瞬间眉眼弯弯,不客气地手搭在了苏惊寒的肩膀上,语气俏皮:“怎么可能?我就算是眼睛瞎了,也不能看不到你啊。表弟!”
“咳咳咳咳!”
苏秀儿“表弟”两个字落音,这次苏惊寒不是假咳嗽,而是被口水呛到真咳。
他非常排斥当苏秀儿的表弟,他还没有体会过被妹妹崇拜的滋味。
他不愿意吃亏,眸色一转,美滋滋地道:“未婚妻不必这般客气,你可以喊本皇子的名字。”
一声“未婚妻”,让苏秀儿想起,她还与两位表弟有婚约在身,顿时头皮一阵发麻,肩膀也自然地耷拉下去。
她倒也不藏着掖着,而是十分坦率地道:“我娘说了,近亲成亲容易生出傻子。我们之间的婚约早晚要解除。”
“就这般讨厌我?我好歹也是尊贵的皇子。”苏惊寒一愣,随后手捂住胸口,脸上浮现出一抹受伤。
只是那神情简直一眼假。
苏秀儿翻了个白眼,笑盈盈摇头:“不不不,你可是我的表弟,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呢。我就是单纯为我们的后代着想。你也不想自己往后的儿子、女儿是傻子吧。”
这话倒是不假,苏惊寒无话可辩,回头想到自己这次来长公主府的主要目的。
他惆怅地摸住下巴:“难怪宴回那般倔,估计就是脑子出现了问题。”
一说到沈回,苏秀儿表情就是一凝,这几日她虽然缩在长公主府享受生活,但心里还是想着沈回的。
只是因为赵柠对她肯定不待见,所以才压抑着情绪,没有上门去看沈回。
苏惊寒一句话,立即就让她坐立难安。
她抿了抿唇,关心地问:“你为什么这般说,可是沈回他出了什么事?”
“也没有,就是东靖王已经正式给赵柠写了和离书,赵柠不肯签,现在还处于僵持状态。但宴回他却是执意要辞去世子之位。”
“昨日闹着进宫面圣,被东靖王打晕拦下。现在竟闹着绝食,东靖王若是不同意,就不吃东西。这小子哪里还有昔日战神模样,我真是没有办法了。”
“我来就是想让你去劝劝他,毕竟他对你不一般。”
“哪有什么不一般,别瞎说。”苏秀儿脸一红,一挥手。
但她没有拒绝去看望沈回,提步就往外走:“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去东靖王府。”
“娘亲,我跟你一起,许久不见沈回叔叔,我也想他了。”苏小宝迈着小短腿立即跟了上来。
宁硕辞紧跟在后,也想一起去,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出来,苏小宝就已经扭过头来,没有一丝犹豫,眨巴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说道。
“父亲,你先回府陪妹妹吧。我和娘亲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宁硕辞顿时心中就是一梗,这些日子,他每天都抽出大量的时间来陪小宝,小宝终于愿意叫他父亲了。
他也从侧面提了好几次,想要苏秀儿永远当他和珍姐儿真正的娘亲,小家伙明明听了很高兴,没有想到关键时候半点不帮自己。
宁硕辞争取地说道:“你妹妹有你祖母,父亲还是跟着你吧。父亲也要去看望沈世子。”
若是方才,他还在怀疑,自己对苏秀儿是否还有机会。
那现在就是笃定,一定有机会。
方才苏秀儿和苏惊寒说要解除婚约,说不定就是说给他听的。
而沈回若是真的东靖王嫡子,那还能和苏秀儿匹配,他现在身份曝光。
竟是她母亲和亲叔叔生的乱伦之子,如此肮脏的身份,都能肖想苏秀儿,对苏秀儿不一般,为何他不能?
苏小宝瞧着几步走到他身边、将他抱起来的父亲,有些话到了嘴边流转好几次,小眉头皱了皱,还是没有说出来。
东靖王府。
一行人到的时候,府里正乱成一锅粥。
沈临听闻苏秀儿上门,前脚刚到大厅,后脚管家就匆匆赶来。
管家瞧着大厅里的这些客人,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护国寺的法会上,当着众人的面,东靖王府的老底早就揭了。
再也没有什么事,比那些事更丢人。
沈临一挥手,瞪着眼睛,豪爽地道:“有话就直接说,宸荣公主是本王的闺女,是王府的小主人,没有什么事是她不能知道的。”
管家抹了把额前的汗,看了眼面前漂亮明媚的少女,心想果然是长公主的女儿,和长公主年轻时一样漂亮,虽然长得不像,那通身气质极像。
至于说是他们家王爷的闺女,其实他持保留意见。
少女毕竟没有任何地方长得像他们家王爷。
管家朝苏秀儿恭敬地行了礼,随后收起杂乱的心绪禀报:“是……是赵夫人,她在闹自杀,世子爷得知已经赶过去了,您还是快去看看吧。”
赵柠虽然僵持着,不愿意在和离书上按手印,可她也已经被皇上贬为庶人,自是不能再称作王妃。
“那还不快走,御医可请了?”沈临脸色一变,袍角扫过地面,抬腿大步出了大厅,边走边不忘询问,以便做好万全之策。
“已经请了。”管家紧跟在身后回答。
眼前这一幕,段诗琪觉得无比熟悉,这自杀威胁的把戏,可不是她玩剩下的?
要用死做筹码,只能威胁到在乎自己的人。
段诗琪控制不住地摸了摸屁股。
“我们也去看看。”苏秀儿的心绪已经随着沈临一起飘走,她回头对段诗琪他们说了一句,率先跟上。
段诗琪脚步往前,也不知是不是想起被苏添娇踹的黑历史,不小心踉跄了一下,人往后摔,踩到了苏惊寒的脚背。
软香入怀,苏惊寒揽到盈盈不及一握的纤腰。
他一愣,随后狐狸眼里荡出了调侃的笑:“段小姐走路都走不稳,原来是想本皇子抱着走?”
段诗琪像是一下子被热浪扑脸,整个脸颊红得滴血,她不敢与之对视,从苏惊寒怀中挺身离开,像被鬼追似的跟上苏秀儿,紧紧攥住她的衣袖不放。
心想,看起来一本正经、风光霁月的大皇子怎么这般没有正形。
竟……占人便宜。
不要脸。
段诗琪与苏惊寒之间的小插曲,除了当事人,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苏秀儿他们一行人跟在沈临身后到达赵柠院子里时,赵柠正站在院子里的假山之上。
她手里拿着把匕首抵在自己的脖颈之上,眼里尽是入魔般的疯狂。
“去叫沈临来,告诉沈临,他若是坚持与我和离,那我就死在这里。反正我的命是他救的,既然他不要了,那我就把命还给他。”
“王妃,您先下来,有事好好商量,别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院子里的下人都纷纷劝说,想要上前,又不敢上前。
“谁在开玩笑,我早就不想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赵柠突然呵呵笑了起来,脸上恨意与偏执在席卷,她伸出一指,指向了站在最前面的沈回。
“是你,是你这不孝子,是你这肮脏的魔鬼。我已经努力想忘记那段不堪的过往了,可你为了外面的贱女人,却不顾我的伤痛,把它肆意揭露在众人面前。”
“你就是我的克星,揭露我的不堪。难道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你不也是叔侄乱伦生出来的肮脏货吗?你若是这般清高,那你把命还给我啊。”
她嘶吼着,匕首又往脖颈上压了几分,薄刃划破皮肉,渗出血珠,疯魔的模样,刺得人眼疼。
“王妃,不要啊。”这一变故,引得院中下人惊叫出声。
唯独沈回没有任何动作。
他身着玄衣,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那双曾映过烽火狼烟的眼,此刻空茫又沉寂,覆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赵柠的咒骂像冰锥扎心,他垂着眼,长睫掩住眼底所有的波澜,没有怒,没有怨,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与寒凉。
他不辩,不语,不动,任由那些最恶毒的话,将他的身世、他的骄傲、他的体面,尽数碾碎。
昔日战神的锋芒,被这血缘的泥沼磨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身蚀骨的破碎与狼狈。
“世子,你的心是铁石做的吗?你就去求求王爷收回成命不行吗?王妃要的也不多,她只是求王爷的怜爱,有何错?难道你真要逼死王妃吗?”
钟嬷嬷这时突然扭头,责备的目光如同利箭,狠狠射向了沈回。
接着,她不等沈回反应,就朝着他双膝着地跪了下去。
“世子,算老奴求您。看在王妃生养您一场的份上,饶过她吧。”
钟嬷嬷一跪,院子里的其他下人也全都跪在地上,大喊着:“求世子饶王妃一命。”
他们跪下也不全部是为了赵柠,而是主子与下人,向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赵柠和离之后离开王府,那他们这些下人,自是也没有了着落。
风静静地吹,院子的梧桐叶被卷落几片。
沈回垂着的指尖终于动了,他那麻木的眼神看向了这跪着的满院下人。
他知道啊,这些人不是在求他,是在逼他。
想要怜爱没有错。
可也不该罔顾父王意愿,如此强逼,并不是爱,是绑架,更是恩将仇报。
他闭了闭眼,突然飞身而起,快得像是一道闪电般跃上假山。
在赵柠还来不及回神之际,一掌击在赵柠手肘上。
她吃痛,匕首滑落,沈回一抬手,轻而易举握住了匕首。
瞧着眼前高大英俊、早已经不是那个面黄肌瘦、需要自己保护的儿子,赵柠情不自禁眼底划过一丝害怕,而后咽了咽口水。
“沈宴回,你想要如何?为了那对贱人母女,你想要弑母吗?”
沈回握着匕首,在阳光下微微转动,匕首折射出锋利的光芒。
赵柠也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杀意,更加害怕地脚步往后退了退。
然而下一刻,沈回便是近乎麻木地出了声,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温润而温柔。
沈回是战场上的战神,可他却有着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你不是说要我把命还你?命既然是你给的,你想收回,拿去便是!”
话音落下,握着匕首一转,刀子就落在了他的手腕上,顿时一条血线,血珠溅到了她的脸颊。
“啊!”赵柠尖叫出声。
“够吗?还要不要?”沈回抬起匕首,又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刀。
“啊!”赵柠叫得更大声,用双手捂住了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