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个戴着水晶眼镜的年轻学生皱着眉头,手里拿着把铜制比例尺,在图纸上比划,“按这图上标的比例算,这锅炉就得两人高,气缸比水缸还粗,整辆车头,怕不得像座小房子?咱们现在能造出来吗?”
此言一出,围着的几人都沉默了。他们造过蒸汽纺织机,知道那东西的难度。而眼前这“蒸汽机车”,无论规模还是复杂程度,都远超纺织机数倍。
“图纸是好图纸,原理也清晰。”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教习,姓吴,是格物院专门研究力学的,他推了推眼镜,沉吟道,“但一步到位造这么大的,风险太高。任何一个小部件出问题,都可能前功尽弃,耗费的物料、工时更是天文数字。”
王铁榔头急道:“那咋办?林校长等着要呢!听说陛下都准了,要修什么"铁路"!”
“所以,咱们得先"试"。”
吴教习目光炯炯,指向图纸一角林尘用稍小字迹写的一行备注,“你们看,林校长自己也写了:"可先按比例缩小,制作验证模型,测试动力、传动、牵引及轨道适配"。”
他抬起头,看向众人:“咱们先不造真能拉货的"大车",咱们造个"小车"!按图纸比例,缩小到十分之一!用精钢做关键部件,木料做辅助,造个能在小铁轨上跑的模型!只要模型能成,证明这路子走得通,咱们再按部就班,攻克放大制造时的各个难关!”
“模型?”
王铁榔头一愣,随即拍了下大腿,“对啊!先看看这铁疙瘩能不能顺着两根铁条子跑起来!跑起来了,再想它能拉多重!”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
造模型,成本低,周期短,能快速验证核心构想。
当下,几人便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比例定多少?锅炉用铜还是用铁?轨道用什么规格的木料衬底,上面铺多粗的铁条?动力传动系统如何按比例调整……
实验室的另一头,则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更像一个大型的“积木”现场。地上摆着一个用砖和水泥砌成的、深约半丈的方形水池,模拟矿坑。水池旁,一台已经成型的、结构相对简单的蒸汽机正在“噗嗤噗嗤”地运行着。
这台蒸汽机的动力输出轴,没有连接纺织锤,而是连着一套复杂的齿轮和连杆机构,最终带动一个巨大的、叶片式的黄铜水泵。
“压力!压力上来了!”
一个满头汗水的学生盯着玻璃汞柱压力表,大声喊道。
“开闸!”负责操作的学生猛地扳动一个阀门。
蒸汽汹涌地冲入一个特制的、带有换向阀的气缸,推动活塞做高速往复运动。动力通过曲轴和连杆,转化为水泵叶轮的旋转。水池里的水,被强大的吸力抽起,通过粗大的竹管喷射出来,哗啦啦地流到旁边的排水沟里,水花四溅。
“成了!真的抽上来了!”围观的学生和工匠们欢呼起来。
一个工匠抹了把脸上的水花,兴奋道:“这抽水量!比四个人用龙骨水车踩一天还多!要是真用在矿上,得救多少兄弟的命!”
负责这个项目的刘文远教习,却没有学生们那么兴奋。他拿着炭笔和本子,快速记录着数据:蒸汽压力、活塞行程、抽水速率、耗煤量……
“效率还是太低。”
他停下笔,对围过来的学生说,“你们看,抽这些水,烧了足足五斤煤。按林校长的理论,热能有很大一部分浪费在散热和摩擦上了。咱们得改进冷凝器,优化活塞密封,还有这传动机构的摩擦损耗……”
与此同时,京师大学堂各处,另一种“震荡”正在发生。
上午,礼部与内阁联署的告示,经由大学堂的布告栏,贴遍了各个学院。不同于以往文绉绉的骈文,这张告示写得直白有力:
“……为应时势,广纳实学英才,经陛下钦准,自天鼎七年起,于科举常科之外,特设"工科"取士。工科初试,考术算、格物;复试分机械、营造、水利、矿冶诸科,试实务策论与设计制图。中试者,授工部、将作监、地方营造司等实务官职,以器利国、以技安民……”
消息像一阵狂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学堂。
法学院宽敞的走廊里,几个刚下课的学生夹着书册,正对着布告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看到了吗?工科……真能当官了!”
一个瘦高个学生语气复杂,“咱们在律法条文中抠字眼,背得昏天黑地,人家物理学院那些摆弄铁疙瘩、算些天书符号的,如今也能堂堂正正走科举正途了……”
旁边一个圆脸学生叹道:“说实在的,有点不服气,可又不得不服。你前阵子不是去津州访亲吗?回来怎么说的?”
瘦高个学生沉默了一下,脸上那点不平之色淡了些:“津州变化太大了。水泥路平平整整,从码头到城里,马车跑起来又快又稳,那新式马车坐着真舒服。港口那边,新船坞一眼望不到头,听说都是准备下南洋的大船。街市上,南来北往的货堆积如山,百姓脸上……有种以前少见的光彩。”
他顿了顿,“带我去码头看船的堂兄说,这些都是林校长来了之后才有的。工科那些东西,确实……推动了国家。”
“是啊,”另一个学生插嘴,“我老家在东山,去年遭了旱,若是往年,怕是要逃荒了。可今年,官府用新式的水车,从更远的河里引水,又提前发了耐旱的粮种,居然没怎么减产。我爹来信说,那水车,就是工部派下来的工匠造的。你说,这算不算"以技安民"?”
几个年轻人站在廊下,冬日的阳光穿过玻璃窗,照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最初的惊讶与些许不平,渐渐被更理性的思考取代。他们学的虽是律法,却也读过史书,知道“穷则变,变则通”的道理。眼前这世道,确实在变,而工科取士,似乎是这变化中水到渠成的一环。
而在图书馆二楼的阅览区,气氛则更为热烈。这里聚集的多是各学院的高年级学生,对时政更为敏感。
“我想好了!”
一个原本攻读经史的学生,忽然合上手中的《春秋》,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学文救不了大奉。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救。我要转去工学院,学机械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