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第一次听她这样“吹嘘”自己,原本严肃紧绷的心弦,被她这略显笨拙的彩虹屁弄得松了一下,忍不住低笑出声。
他重新躺下,将人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怀中身躯温暖而真实,带着沐浴后的清香,还有一丝白日里被阳光照耀过的味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因白日产量数字而激荡的热血,渐渐沉淀下来,化作更沉静、也更坚定的东西。
“税赋之制,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缓缓道,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梳理,“非一朝一夕可改。”
姜瑶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却勾起一抹得逞的、小小的弧度。
她当然知道这事难如登天。“没让你现在就做什么!”
她的声音闷在他胸前,带着困意,“以后……等王爷更有能力的时候再说嘛。”
以后……
胤禛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手臂微微收紧。
若是他以后能坐上那个位置……有些事,或许真的不再是空中楼阁。
只是,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眼下最紧要的,是将这增产之法、这打谷机,妥妥当当地呈到皇阿玛面前。
他低头,看着怀中,似乎已经昏昏欲睡的女人,真是难为她用这么朴实无华、实实在在的事来提醒他。
摸着她手上因劳作而又凸起的茧,明明她现在已经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却还操心着天下百姓吃饱饭的事。
她总是能在最不经意的时候,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展现出令人惊叹不已的魅力与真诚,让他怎么能不入心呢。
........
畅春园,清溪书屋。
八月的午后,日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檀香与墨香,却驱不散那股自帝王周身弥散开的、沉甸甸的暮气。
康熙斜倚在临窗的暖炕上,手中一份关于西北军饷调拨的奏折看了许久,页角都起了毛边,却始终没批下一个字。
他面色有些灰败,眼下是掩不住的倦色与青影,眉头紧锁。
自一废太子,又经二废,储位虚悬,朝局看似平静,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老八不过是被那些朝臣推上来的探路石,试探他的态度!
只有老八那个蠢货,以为是他笼络了朝臣,殊不知,他不过是那些老狐狸被选中的傀儡罢!
这些年,他广施恩惠,门庭若市,连老九老十都成了他门前的石狮子。
蠢!
蠢得让他心寒。
他真当是自己手腕高明?
那些老狐狸选他,哪里是选主子,不过是选一把不会伤手的钝刀。
老四追缴国库欠银那场风波,他看得太清楚了。
想起当年朕体恤老臣,准他们从国库支借。
谁曾想……谁承想竟蛀空了柱基!
这是施以的“仁政”,他不能废,可下一任君王却可以废!
老八!
哼!
当他被那个“贤”拿捏着,偷偷给那些哭穷的勋贵塞银子,两边卖好时,他就已经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大清的下一任君主,宁可是块冷硬的铁,也不能是个任人拿捏的“贤”君。
御前总管太监李德全捧着参茶,脚步放得极轻,几乎踏雪无痕般走到近前,小心翼翼地觑着康熙的脸色,低声禀道:
“万岁爷,宫里递了信儿……延禧宫良妃娘娘,怕是不大好了。
太医说,也就这几日的光景。”
康熙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朱笔尖端一滴殷红,无声地洇在了奏折的空白处。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李德全额角都沁出了细汗,才听到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叹息:
“……她这辈子,也是不易。”
这话说得含糊,李德全可不敢回应,低头垂耳当没听见!
殿内静得骇人,只有西洋座钟的钟摆在规律地摆动,咔哒、咔哒,切割着凝滞的时光。
“让胤禩……进去看看吧。”
康熙最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传朕的口谕,允他...侍疾至…终。
再让陈兴亲自去延禧宫,用好药,务必让她……少受些罪。”
“嗻。”
李德全躬身应下,心里明镜似的。
这对于良妃来说,已是天大的恩典,陈兴是专门照看皇上起居,调养身子极有一套,皇上让他去,外人也不会说皇上太过薄情寡恩。
至于八阿哥,终究是父子!
恰在此时,一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进来,在门槛处跪下:“启禀万岁爷,雍亲王在园外求见。”
康熙眉梢微动,脸上的沉郁之色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通禀冲淡了些许。
他这几月不让众皇子近前,老四的性子,若没什么大事,他不会贸然求见。
“他有说来做什么吗?”
李德全闻言,眼眸一转,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意,揣摩着说道:
“回万岁爷,奴才昨儿恍惚听说,四福晋给德妃娘娘请安时提过一嘴!
说雍亲王前几日去庄子里,收他今年春,亲自种的几亩庄稼。
今日来,许是……为了这事?”
“哦?”
康熙果然被引出了兴趣,身子稍稍坐直了些,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他真去种地了?”
“四福晋说的,想来错不了。”
李德全笑道,“雍亲王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后面的话李德全没说完,但康熙已然明了。
是啊,在如今这群儿子里,似乎也只有老四这个素来不苟言笑、办事严苛、追讨国库欠银不惜得罪了满朝文武!
其他人说种地,他定是不信的,老四嘛!
倒是有可能!
李德全这么一说,他也恍惚想起来了,上巳节时,老四给他送来了一卷佛经,还有一幅画,一幅农耕画。
刹那间,康熙心中那股因良妃病重和朝局烦闷而起的郁气,竟奇异地被冲散了几分,甚至生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老怀欣慰的满意。
“让他进来吧。”康熙摆了摆手,语气和缓了不少。
不多时,胤禛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团龙纹石青色常服,一丝不苟地甩袖,打千儿:
“儿臣胤禛,恭请皇阿玛圣安。”
“起来吧。”
康熙打量着他,目光在他略显黝黑粗糙的皮肤上停留一瞬,“朕听说你去种地了,可真?”
胤禛起身,垂首答道,“回皇阿玛,儿臣今日求见,与此事有关。
儿臣确于三月时,在京郊庄子上辟了五亩薄田,种了两亩小麦、两亩土豆,还有一亩玉米。”
“收获如何?”
康熙顺着话头问,语气像是寻常父子闲谈,并未抱太大期待。
皇子耕种,更多是“体验民艰”的象征,能收上来些许,便算不错了。
然而,胤禛却抬起头,神情是罕见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
“回皇阿玛,儿臣不敢隐瞒。
此次所收春小麦,经仔细称量核算,亩产得麦三百四十斤。”
“多少?!”
康熙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从炕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炕几上的茶盏都晃了晃。
那双久经风霜、此刻却骤然锐利起来的眼睛,紧紧盯住胤禛,
“老四,你再说一遍!
三百四十斤?
你可知皇庄最好的上田,今岁风调雨顺,亩产几何?”
“老四,你再说一遍?
“儿臣知晓。”
胤禛迎视着康熙震惊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皇庄上田,今岁亩产最高约二百五十二斤。
儿臣田中所出,确为三百四十斤,多出近百斤。
儿臣已将所有收获之麦,悉数带来,此刻便在园外候旨,皇阿玛可立时查验。”
康熙胸膛微微起伏,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民以食为天!
他太明白这“近百斤”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诗赋文章,不是祥瑞吉兆,是实打实可以填进千万百姓肚子里的粮食!
是天下一等一的紧要事!
“快、快将麦子呈上来!”
康熙再也坐不住,竟亲自站起身,在暖阁内踱了两步,又猛地停下,目光灼灼地盯着胤禛!
“你是如何做到的?
可是用了什么特别之法?
或是换了新种?”
胤禛早已打好腹稿,此刻从容答道:“回皇阿玛,麦种乃是寻常京郊所产良种,并无特异。
关键在于播种之前的处置。
此法……乃是儿臣府中姜氏所献。
“姜氏?”
“她不是猎户吗?”康熙疑惑。
虽然许多人都知道姜瑶出身农户,但她和弘晙的恐怖实力,以至于,现在许多人都忽略了她是农民的身份,只记得她猎户的身份。
康熙也不例外。
胤禛一时无语,他闭了闭眼,声音带着几丝无奈,沉声道:
“回皇阿玛,姜氏除了打猎,她还种地、养猪,还有养鸡。
儿臣当初提出阉猪之肉无腥臊,就是姜氏听说阉割之后的猪温顺、长肉,并大胆尝试,恰好儿臣路过听说此法,才献上。”
康熙:......目光下意识朝胤禛下身看去!
若不是场合不对,胤禛真想扶额,皇阿玛的反应,和老十三知道时如出一辙。
他忽视掉那视线,继续道:
“姜氏摸索出此法,和她养猪有关。
因养的家禽数量甚多,粪肥也多。
所以,一年春,她将精选的麦种与腐熟、筛细的粪肥,以及干燥的草木灰,按一定比例混合均匀,加水调至潮润,然后堆覆闷存一夜。
当然,和水相比,腐熟的金汁混合拌匀,效果又会更好,此次就是用此法。
次日清晨,趁墒情正好,她将其撒入深耕细作的田中,那年收获颇丰。
今年上巳节,儿臣提出种地,她便提出此法。
儿臣深知产量增产,于国于民的重要,也知空谈农桑不如亲身一试。
所以,亲自验证了此法。”
“你亲自....动手了?”康熙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是。”
胤禛面不改色,语气平稳,“若是没有粪肥,种之前,也可用水泡种,同样可以增加麦种出芽率经此处理。
只是,比起粪肥,稍差一点。”
康熙沉默了,他看着下首跪着的儿子。
他自然知道农事离不开人和动物的粪肥,但从未想过老四会……亲自动手!
殿内一时静极。
连侍立的李德全都忍不住飞快地瞥了胤禛一眼,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位爷真是出乎意料啊!
他抬眸小心看了眼皇上的表情,皇上眼里那一抹赞赏没逃过他的法眼,
再看面容坚毅的雍亲王,他心头忽然没来由地重重一跳,一个模糊却惊人的念头掠过脑海!
他猛地垂下眼,不敢再想。
这时,七八个小太监已将那几代袋麦子抬了进来。
两亩地,六百八十斤的小麦,全在这里!
康熙快步上前,李德全早已机灵地解开袋口,捧出一捧。
金灿灿的麦粒哗啦啦从康熙指缝间流下,颗粒饱满圆润,色泽鲜亮。
可以看出,才从地里出来没多久,还泛着几丝活性,要久存,还需要几个太阳暴晒,到时斤两上也会少一点。
但对比现在亩产才两百出头的产量,这绝对是翘楚。
事实胜于雄辩。
康熙缓缓直起身,将手中的麦粒放回袋中,拍了拍手。
他再看向胤禛时,眼神已大为不同,深沉的眸底翻涌着难以明辨的激赏与思量。
“这法子……当真是那姜氏所授?
她可还有别的法子?”
“姜氏确是首功。”
胤禛肯定道,“她不仅献上此法,还提到,水稻、豆类等出苗慢的种子,在播种前若能以温水适度浸泡,催出芽点再下田,发芽更齐,苗势更壮,对抗春寒湿涝也稍强些。
不过此法,儿臣尚未一一验证。”
康熙听完,缓缓点了点头。
若是那些读了几句农书就夸夸其谈的文人献上此法,他或许还要存疑。
但姜氏,一个实实在在的农家猎户出身,在生活所迫中摸索出这些法子,反而更显可信。
农事,本就是脚踏实地干出来的学问。
他走回炕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炕沿,目光重新落在那金黄饱满的麦粒上,久久不语。
殿内只剩下他指节轻叩的笃笃声,以及更漏永无止境的滴答。
李德全悄悄示意太监将麦子小心收好,自己则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决断。
他知道,这几袋看似寻常的麦子,其分量,恐怕比万两黄金、稀世珍宝,在万岁爷心中更要重上千百倍。
而胤禛,依旧垂手恭立,面色沉静如水。
“这袋麦子,留在这里。
增产之法,着你详细写成条陈,朕要细看。”
康熙吩咐道,顿了顿,又补充,“至于姜氏…她的功劳,眹记下了。
她和弘晙都是好的。”
姜氏的出身,他不会大肆封赏她,不过却可以把她的功劳记在弘晙名下,等弘晙大点,再加封赏。
“儿臣代姜氏,叩谢皇阿玛天恩!”
胤禛再次深深拜下,皇阿玛这简单的一句记下,可比姜氏当初猎熊、抓虎时,皇阿玛赏赐,更有价值得多。
至于那姜氏推崇的高产土豆,此时还不是说的好时机。
......
胤禛离开后,康熙重新坐回炕上,目光落在那袋金黄的麦粒上,久久未动。
李德全悄无声息地换上一杯新茶。
“李德全。”康熙忽然开口。
“奴才在。”
“你说,”
康熙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自语,“朕这些儿子里,真正把江山百姓放在心里的,有几人?”
李德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
“万岁爷,天家之事,奴才不敢妄言。
奴才只知,万岁爷圣心烛照,洞察万里。”
康熙没有责怪他的滑头,只是极轻地哼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那袋沉默的麦子。
......
八月初十,距离中秋只有五天时间,京城上下原本已经接受今年圣驾不办宫宴,各府各自团圆的消息,各处虽备着节礼,却少了几分往年的紧绷。
谁知头一天,畅春园突然传来消息,许久不上朝的皇上,通知朝臣明天上朝不说。
还传出一道口谕,改主意了,中秋夜宴照常举办。
整个京城因为这道口谕,瞬间炸开了锅!
内务府、光禄寺首当其冲,忙得人仰马翻,各府邸也是鸡飞狗跳,翻箱倒柜找出合乎规制又足够体面的礼服,女眷们重新梳妆,备礼的备礼,打听消息的打听消息。
“怎么突然又办宴了?”
“皇上龙体不是欠安吗?”
圣意难测,但风向变得如此之快,总有其缘由。
京城里消息灵通的人家稍一打听,便隐约嗅到了不寻常!
就在旨意下达的前一日,雍亲王去了畅春园,还带了一些东西去,据说当晚皇上心情颇佳,还召了后宫嫔妃侍寝。
要知道,皇上这半年身体欠佳,已经半年没召后妃侍寝了。
各自派人去打听雍亲王这些时日的行程,不是什么秘密,只要稍作打听就知道!
甚至雍亲王亲自种地,收割的事都能打听到,但也就只有这些消息,其他的却是打听不出来。
只是,雍亲王亲自种地、收割这样的话,很多人是不信的。
不过,这不影响众人猜到胤禛带进畅春园的是什么!
无非新收的粮食。
雍亲王这是向皇上献孝心,皇上经历太子、八阿哥的事,这种朴素的关心,心情愉悦也想得通。
但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畅春园,澹宁居正殿。
今日的气氛与昨日胤禛独自觐见时截然不同。
康熙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完全看不出之前的病态
这让张廷玉、李光地、佟国维、马奇这些近日都见到康熙的人,大为震惊!
不过,看皇上的样子,应该是件好事。
所有人的皇子、朝臣,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殿中央那几袋敞开的麻袋,以及袋中金黄饱满的麦粒,等着康熙发话。
康熙也没有卖关子,示意李德全让小太监端着一托盘麦粒,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
“众卿看看,这是今年京郊新收的麦子,成色如何?”
大学士马齐率先躬身,捻起几粒仔细端详,赞道:
“颗粒饱满,色泽金黄,实乃上等佳麦!
今年风调雨顺,皇恩浩荡,方有此等丰收之象。”
其余大臣也纷纷附和,称颂天子圣德,感念天公作美。
康熙听着这些套话,脸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目光扫过下方面色各异的儿子们,在胤禛平静无波的脸上略作停留,随即问道:
“众卿既都说好,不妨猜猜,这麦子亩产几何?”
众人闻言,心中快速盘算。
皇庄的好地,丰年亩产不过二百五六十斤,这麦子看着是好,但……一位司农寺的官员斟酌着开口道:
“依臣愚见,此麦穗大粒满,或可达……二百七八十斤?”
“二百八十斤。”
另一位官员补充道,“已是难得的高产。”
皇子队列中,三阿哥胤祉嘴角微扬侧头看了眼胤禛。
五阿哥胤祺神色温和,似在认真聆听。
七阿哥胤祐腿脚不便,安静立于一旁。
九阿哥胤禟却眯着眼,目光在麦袋和胤禛之间来回扫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阴郁与警惕。
十阿哥胤䄉则是一脸好奇,伸着脖子张望。
十四阿哥胤禵紧抿着唇,眼神复杂。
康熙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朗声一笑,看向胤禛:
“老四,这麦子是你带来的。
你来告诉诸位大臣,实际亩产多少?”
胤禛应声出列,身姿挺拔,面色是从容惯有的冷肃,他拱手,声音清晰平稳地响彻大殿:
“是皇阿玛。
此麦亩产——三百四十斤。”
“三百四十斤?!”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神色各异,震惊、怀疑、探究、嫉妒……种种情绪在眼中翻涌。
“此言当真?
可是计量有误?”
胤禟率先提出质疑。
胤禛转向他,嘴角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讥笑,目光坦然:
“九弟若是不信,可以让户部及司农寺官员在场复核。”
胤禛这话一出,其他人瞬间打消疑虑。
胤禟还想再说什么,就感觉有人轻扯他袖子,回头一看是胤䄉,他瞬间不满。
但看到胤䄉的提示,他才惊觉,抬头看去,就对上皇阿玛的厉眼,滚到喉头的话,瞬间又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