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她此刻的震惊。
更让她震惊的是,冷静下来后,细细问清眼前境况,从小男孩口中吐出的话语,更令她心神俱震。
“我叫刘慕,排行第七,今年九岁。”刘慕已经不怕眼前的人了,她说话时碰到伤口,会疼得蹙眉龇牙,好像也很普通。
但下一刻,刘慕不这么想了,她竟伸手捏住了他的脸。
但他也不躲闪,任由她捏着,总好过对着一具冰冷的尸身。
“刘,刘慕?”时君棠捏捏那尚带婴儿肥的脸颊,又拉拉他细瘦的胳膊,借着破窗漏进的微光细细端详他五官轮廓,“我竟然真的遇到了......”老皇帝?
一个时辰后。
两人并肩坐在四处漏风的破殿门槛上,仰头望着同一轮清冷孤月,各自心事沉沉。
时君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一番挣扎弹脱,直接弹到了七十二年前,还遇见没登基前的老皇帝,且是幼年时。
看着身边的这小豆丁,半点瞧不出未来君临天下的影子。
她倒有些好奇,老皇帝究竟是如何坐上龙椅,又熬成了那般深沉难测的帝王?
而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吃的。
“以前都是我,就是这身体的主人偷一点来给你吃,是吧?”时君棠了解了全部事情后道:“从这一刻开始,你得自己为自己找吃的。”
“我现在真希望你是神仙,哪怕妖怪也行。”刘慕叹了口气,小小的肩膀垮了下去。
时君棠不由莞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放在以前,这哪敢呀,忍不住多摸了几下:“做人挺好啊。”
“我不会找吃的,他们也不会给我吃的。”刘慕说着,眼眶湿了。
时君棠完全没半点可怜他的样子:“去讨,去求,去和他们打成一片。”
刘慕一怔,随即涨红了脸,怒声道:“我乃天家皇子,他们不过贱役仆奴。我便饿死,也绝不摇尾乞怜。”
“倒有几分骨气。我还是个大家族的族长,但在做族长之前,我也向山里的强盗讨过东西吃,求过活路,最后和他们打成了一片。”时君棠想起自己年少走镖时被强盗绑架的那次。
“那你最后变成强盗了吗?”刘慕忘了怒意,睁圆了眼好奇道。
“当我有反杀的能力时,他们做了我的刀下魂。”时君棠淡淡道,在强盗窝里能活下来全凭自己努力,后来父亲带着镖师们来了,她才得救。
当然,杀强盗的是镖师们,但她得把自己说得厉害点,要不然降不住这小子。
刘慕若有所思。
时君棠又捏了捏他脸颊:“待你日后长成参天大树,这些不过是你年轮里几道浅痕罢了,伤不了根本。”
让时君棠意外的是,刘慕是个听话的孩子,极为听话的孩子。
天刚蒙蒙亮,他便真往宫人聚居的杂院去乞讨了。
她因这身体受伤极重,只能隐在廊柱后远远望着。
看他被几个粗使太监推搡在地,一只脚狠狠碾在他肚腹上;
看他们嬉笑着将馒头扔进泥里,喝令刘慕像狗一样用嘴去叼。
刘慕恨得浑身发抖,眼中泪水滚了又滚,却终是伏下身去,用牙齿衔起了那团污糟。
那些太监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皇子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在跪在我们面前,像条狗似的在爷们跟前讨食。”
“就是,平常差使我们做这个做那个的,现在看看,呸。”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时君棠心头五味杂陈。
没想到那位执政近七十载、深不可测的老皇帝年幼时过得这么苦,苦归苦,长命还是挺长命的,八十多岁啊,又熬死了好几任太子,还硬是把她丢进了冰棺,害得她有家归不得。
但小小年纪,这份能屈能伸的韧劲,也让她佩服不已。
也因此,早上这对难姐难弟有了两个馒头果腹。
“都脏了。”刘慕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阿棠,疑惑的问:“你当真是一族之长?看起来真不像。”
“你看起来也不像皇子啊。”
“也是。”
接下来好几天,他们每日皆靠刘慕“求”来的一两个馒头勉强维生。
五天后。
刘慕高兴的跑回来,手中除了馒头,还多了小半碟咸菜。
他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地捧到她面前:“阿棠你看,他们如今虽还骂我、偶尔也打,可肯给我菜了!”
“好样的。”时君棠抬手擦去他脸上的脏污。
刘慕小心翼翼地将咸菜夹进稍干净的那个馒头里,递给她:“都给你吃。”
时君棠微讶,望着老皇帝,不,刘慕盛满关切与忐忑的黑眸,接过:“多谢。”
“你虽然不是阿棠,但我也不希望你又死了。”刘慕道,小脸满是孤单和落寞,还有对她的依赖。
时君棠没想到没想到短短数日,这小子竟对她生出了些许感情,望着这蛛网横结、寒意沁骨的废殿,倒也能理解他的想法:“这身体伤得极重,能撑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
良久未闻回应,她侧目看去,却见刘慕抿着唇,大颗泪珠无声滚落。
“眼泪可以流,”她轻轻拍了拍他瘦削的肩,“但要流给会心疼你的人看。记住这话。”
“那……你心疼我么?”刘慕抬起泪眼望她。
“不多。”
刘慕:“......”瞬间没哭的欲望了。
时君棠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刘慕,你将来会有取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真的?”
“真的。”
刘慕却摇了摇头,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冷硬:“我不要荣华富贵。我只要权柄,足以杀尽所有欺辱过我之人的权柄。”
刘慕的眼底闪着怒气,仇恨,小小年纪,这仇恨如烈火。
时君棠点点头:“有点以后的气势了。刘慕......”
话还没说完呢,听得刘慕道:“阿棠,你能叫我慕儿吗?我母妃从前便是这般叫我的。”
一个名字而已,时君棠应了他:“慕儿,想走出冷宫吗?”
“想。”刘慕重重点头,眼中迸出渴望的光。
“那就想办法让那些欺负过你的人,为你所用。”
“我不懂。”
“便是最末等的杂役,也想着往上攀爬。你若能给他们梯子,他们便能成为你的手脚。”时君棠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