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杰是被窗外的雨声惊醒的。
凌晨四点,上海出租屋的窗帘没拉严,一道惨白的光斜切进来,落在他摊开的设计图上。图纸边角压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他十八岁那年在宁县老家院子里拍的——后屋的红砖墙裂着缝,屋檐下挂着串干瘪的玉米,前屋的废墟上长着半人高的狗尾草,风一吹,照片里的光影都跟着发颤。
他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梦里的场景还在脑子里打转:崭新的围墙、喧闹的人群、父亲低头说“11.6万”时的模样,还有那棵长着三种水果的树,果子的甜香仿佛还留在舌尖。他摸出手机,点开地图搜“宁县”,屏幕上跳出个极小的红点,嵌在苏北平原的褶皱里,没有山,只有望不到头的麦田和河沟,离最近的县城也要四十公里,是他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偏远”。
“又梦到老家了?”身边的周诗雅翻了个身,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她是沈杰在上海认识的,安徽姑娘,没去过宁县,只听他说过那里的荒芜——爷爷去世后,父亲跟着同乡去了常州打工,老房子就空了,每年清明回去,都能看到杂草又高了一截。
沈杰“嗯”了一声,把手机塞回枕头下:“这次梦到老家变样了,盖了好多新楼,跟曹泾似的。”
周诗雅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想回去看看就回去呗,正好我也想看看你说的"荒村"长啥样。”
这话戳中了沈杰的心思。他来上海五年,做室内设计,每天对着电脑画图纸,加班到半夜是常事,可心里总空着一块,像老家院子里那道没补的墙缝。去年父亲在常州工地上摔了一跤,腿上留了疤,医生说不能再干重活,他就更想把老家的房子修修,等父亲退休了,能回去住。
“行,这周末就走。”沈杰下定了决心,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泛起了鱼肚白。
周六早上,沈杰和周诗雅坐高铁到徐州,再转大巴去宁县。车开在苏北平原上,窗外是成片的麦田,绿油油的,风一吹,浪头滚得老远。沈杰盯着窗外,突然指着远处:“你看,那就是宁县的方向,以前没这么多水泥路,都是土路,下雨能陷到脚踝。”
周诗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只看到一排排新盖的楼房,比想象中热闹。“不像你说的那么偏啊。”
“是近几年才发展的,听说县里搞了个农产品加工园,好多在外打工的都回来了。”沈杰说着,心里竟有了点期待,梦里的场景,好像真的要成真了。
到了宁县县城,他们又租了辆电动三轮车——当地人称“马斯特”,车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皮肤黝黑,说话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你们去哪个村?我这"马斯特"跑遍了宁县,没我找不到的地方。”
“去沈家村。”沈杰报了村名,大叔“哦”了一声:“沈家村啊,那地方现在可有名了,盖了好多新楼,还有个采摘园,城里人都去玩。”
三轮车开在乡间小路上,路边的白杨树长得笔直,树叶沙沙响。沈杰看着熟悉的路,心里却越来越慌——梦里父亲卖房的事,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掏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响了好几声才通。
“爸,我回沈家村了,你在哪?”
“我在常州呢,你李叔的工地缺个记账的,我来帮忙。”父亲的声音有些含糊,沈杰听着不对劲,追问:“你没回沈家村?那家里的房子……”
“房子挺好的,你别瞎操心,在上海好好工作。”父亲说完就挂了电话,沈杰握着手机,眉头皱了起来。
周诗雅看出他不对劲,拍了拍他的手:“别担心,说不定是你想多了,到了村里看看就知道了。”
三轮车很快到了沈家村村口。沈杰下了车,眼睛一下子亮了——村口立着个石牌坊,上面刻着“沈家村”三个大字,旁边是个小广场,有老人在跳广场舞,小孩追着彩色气球跑。村里的路都铺了水泥,两旁的房子大多是两层小楼,刷着白墙,有的还挂着红灯笼,门口摆着盆栽,完全没了记忆里的破败。
“真变样了。”沈杰喃喃道,梦里的场景和眼前重合,他拉着周诗雅往村里走,脚步急切,想看看自家的老房子。
走了没几步,就听到有人喊他:“阿杰?是阿杰吧!”
沈杰回头,看到一个穿着花衬衫的中年男人,肚子微微隆起,脸上带着笑,是村里的发小,沈毅。沈毅比他大两岁,小时候总带着他去猴沟摸鱼,后来去了深圳打工,听说开了家小加工厂,赚了不少钱。
“阿毅哥,你也回来了?”沈杰惊喜地走过去,两人抱了抱,沈毅的衬衫上还沾着点机油味。
“回来三年了,县里搞加工园,我回来开了个运输队,这不,刚从镇上拉完货。”沈毅指了指旁边停着的蓝色货车,又看向周诗雅,眼睛亮了亮:“这位是……”
“这是我女朋友,周诗雅,安徽人。”沈杰介绍道,周诗雅笑着打招呼:“毅哥好。”
“好,好,走,去我家坐坐,喝口水,我让你嫂子炖了绿豆汤。”沈毅热情地拉着他们,沈杰却惦记着老房子,说:“先去我家看看吧,好几年没回来了。”
沈毅的笑容顿了一下,挠了挠头:“阿杰,你家的房子……”
“怎么了?”沈杰心里一紧,追问着。
沈毅叹了口气,领着他们往村西头走:“你爸去年把房子卖给村里了,说是要搞旅游开发,盖民宿。”
沈杰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血液好像瞬间凝固了。他看着沈毅,声音发颤:“卖了?多少钱卖的?”
“听说是11.6万。”沈毅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当时劝过你爸,说这价格还是低了点,你家院子大,还有老槐树,怎么也得再涨涨。可你爸说,你在上海打拼不容易,以后肯定要在那定居,留着房子也没用,不如给村里添点力,还能拿笔钱补贴你。”
11.6万。
梦里的数字变成了现实,沈杰只觉得头晕,他扶着旁边的白杨树,树皮的粗糙感透过掌心传来,才勉强稳住神。周诗雅赶紧扶住他:“阿杰,你没事吧?”
“我没事。”沈杰摇摇头,喉咙发紧——那房子是爷爷传下来的,有四十多年了,院子里的老槐树是爷爷年轻时种的,他小时候总爬上去掏鸟窝;后屋的三个房间,东边那间是他的卧室,墙上还贴着小时候的奖状;厨房的烟囱,冬天总冒着白烟,奶奶在里面蒸红薯,香味能飘到村东头。怎么就被父亲以11.6万卖了?就算父亲是为了补贴他,可这房子承载的回忆,根本不是钱能衡量的。
“走,去看看。”沈杰咬着牙,继续往村西头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