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坞堡的事情,结束两天了。
刘序怀抱着大哥给的账册,好好地休息了两天。宅子里的奴仆们,愣是连一个喷嚏都没敢打。
整座县城的人,都知道十四岁的县丞大人露了脸,在张家坞堡拿出了很多绝活。
在这个普遍挨饿的年代里,听见有人把食材玩出了震动凉州头面人物的花样,总觉得又渺远又美丽,就像原始人看见直升机飞过头顶。
相对来说,在河滩上垦荒的百姓们,他们虽然也艳羡张家坞堡的神奇大餐,但心中少了一些落寞,多了一些踏实。
他们目前所拥有的一日三餐,就是刘县丞所赐予的。既然已经有了这种亲密的联系,那么,吃神奇大餐的日子还会遥远吗?
再说吧,县丞大人派来的刘羌说过了,只要把河滩里的地种好,到了秋天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衣食无忧”,这是大汉朝绝大多数人为之终身奋斗的目标,但真正能实现的几乎没有。
因此,就连阿狗也对此半信半疑。好几次询问刘序,想让刘序解释清楚:到底什么是衣食无忧?
刘序总是说:“不愁吃,不愁穿。”
这也是后世扶贫工作的一个标准,与“两不愁”相关联的,就是“三保障”,指的是住房、医疗和受教育。
刘序的长远目标,也是要对标自己后世的工作标准来。路要一步一步走,先吃饱饭,穿上衣服吧!
阿狗还是不相信:“大人,世界上就不存在不愁吃,不愁穿的事。咱们不能欺骗河滩上的百姓,让人家空欢喜一场。”
刘序只好叹气,看着阿狗认真的眼神,耐心地说:“你跟他们说,多劳多得,汗水没有白流的。有偷奸耍滑的懒汉,立马给老子滚蛋!”
阿狗带着不完美的答案走了,却做了最坚决的执行。
有几个只知道耍嘴皮子卖唱的鲜卑男子,虽然长得雪白风骚,长发飘飘,但是干活不卖力,便被果断地驱逐了。
这几个卖唱的丢了饭碗,也没有地方去,依然是站在河滩边上唱歌。拉腔带调,唱得很是苦情,说他们是小雁儿离开了雁群,是游子离开了亲娘,唱死了也要埋在河滩上,死身子长成了庄稼喂养河滩里人。
于是,就有百姓向阿狗求情。阿狗冷着脸,两天没有搭理,几个鲜卑男子就站在河边,唱了两天。
这消息竟然传到了城里,清凉街上有人学着那调子唱,家奴就告到刘序跟前。碰巧阿狗回来商量这个事,说现在满脑子都是鲜卑人的歌声,头皮子都疼。
刘序躺在榻上,望着屋顶笑了:
“让他们接着唱吧。这种人,看来是天生唱歌的。是老天爷赏饭,让他们遇到了我。”
阿狗被河风吹得皮肤有点儿黑,因此突显得两只眼睛特别亮。他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大人,就让唱,不干活了?”
刘序耐心地解释说:
“让他们换个调子唱,只要能把河滩上的百姓们唱得高兴了,就有饭吃。”
阿狗还是不明白:“大人,怎么就算高兴?”
“就是大家爱听,听了觉得满意,有干劲,有奔头。一旦听不到,就觉得缺了点啥,没意思。”
阿狗点了点头,他可是个聪明人。片刻之后,他说:
“大人,就是让大家穷乐呵,活得不愁肠。是吧?”
刘序从榻上坐起来,竖了一个大拇指:“刘羌好样的,我给你总结一下,应该是幸福。这几个鲜卑男子为啥不走,因为他们在这里有吃的,有乐子,有归宿感。他们只是不擅长干活,但也热爱那块河滩。”
阿狗听得一愣一愣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刘序说累了,躺回到榻上,轻哼起一个曲子:“想唱就唱,唱得响亮。不怕风雨的阻挡,快乐是我的能量……”
阿狗见刘序闭上了眼睛,便慢慢地退出了房间,冲着院子里蹑手蹑脚的奴仆们点一点头,迈步出了门,骑上刘序的坐骑,奔向关川河边。
当天,河滩上就有了一支文艺工作者,搜肠刮肚,只为博得河滩上百姓们的欢心。
阿狗对几个鲜卑男子说得很明确,要是哪一天百姓们厌烦你们,觉得有你们没你们一个样,那就滚蛋。
那鲜卑男子倒是挺有觉悟,其中一个立刻就冲着河滩上的百姓们叫起了“衣食父母”。
阿狗怒了,抬腿给那厮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
“你的理解是没有错。但真正管饭的可是县丞大人,你喊谁叫爹呢?你应该喊谁叫爹?知道吗,为了养活你们,县丞大人在张家坞堡多遭罪。”
艺术,对人心的打击力量是不可思议的。
在鲜卑男子取得了文艺工作者合法身份的第二天,满河滩的百姓们,就再一次加深了对刘序的感激之情。
基本事实是,他们离开了刘序,就没有目前的基本温饱。但经过鲜卑男子一加工,用嘹亮的嗓音唱出来,都觉得离开刘序根本就活不了。
刘序不想辜负鲜卑歌手们对自己的艺术塑造。躺了两天之后,他重振旗鼓,开始在宅子里走动。
根据阿狗的汇报,河滩上的垦荒已经基本结束,目前正在按照刘序给的图纸给地里搬运肥土,建造水渠,还有防洪堤。
相比于有些苦涩的祖厉河水,关川河的水质清甜,非常适合灌溉。
但到了夏季,难免会有洪水,有时候还很盛大。刘序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垦荒是在距离河边二十米进行的。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防洪堤必须早做打算,否则,洪水会横扫一空。
出了寨子,门前的东阳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多了一些,不是张济家的奴仆,就是县寺的小吏,其余的就是一些小家族的家奴们,偶尔也有从主街道清凉街上溜达过来的胡商。
从安定郡、北地郡和并州一代来的商人,不管是走金城,走湟中,还是走河西走廊,都得经过祖厉县,再过鹯阴县的渡口。
祖厉县按照朝廷的规定,向客商们收取一些税款,所得并不多,所以也会额外创造一些门道,多收一点,县寺的正常运转和上下打点,都得花钱啊。
“哈哈,刘县丞好手段,在张家坞堡出足了风头。”
街对面,张济家的远房亲戚,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子,张着一嘴豁豁牙,再一次开了口。
“承你老人家的福,把事情没搞砸。”刘序接过家奴牵过来的马缰绳,礼貌地说。
老婆子伸长了脖子,担心刘序走掉,急切地说:
“刘县丞,你看张家那另一个如夫人,是不是能生养的货?唉,张家坞堡缺年轻一代啊!”
刘序坐在马背上,诚恳地说:
“对不起啊,老人家,我没见到那另一个如夫人。听说身子不太好,一直在养病。”
那老人家拉了脸,一张严肃脸地说:
“听说这活着的如夫人,生了两个男孩了,都是死掉的那个如夫人给弄死的。所以,这死掉的如夫人肚子一大,两个人女人就打了一架,搞得流产了。”
刘序是从来不听八卦的,前几天在厨房里帮忙,那些婆子们也不说这些事情。
他有些愕然地看着老婆子,被这个消息有些震撼到了。没想到,这张家坞堡内里,还是挺血腥的啊。
老婆子看见刘序有些发呆,眼神里流露出对县丞大人信息搜集能力的蔑视,却是转头看了一眼自家院落,义正词严地说:
“这可能是张家坞堡的气数。我家有七个孙子,但凡张济的脑袋灵光一些,就不能把草包张绣当作宝。那小子就知道吃吃喝喝,嫖姑娘……”
刘序立刻明白了,拱了拱手,一挥马鞭,向着城外走去。
好多天没有到河滩里走一走了,他想看一看垦荒工程究竟进展到哪一步了,跟自己绘制的图纸是否一样。
马儿跑过吊桥,他的脑海里还是想起豁牙老婆子在说出“嫖姑娘”时,嘴巴漏气发出的奇怪声音。
张济这小子最近带着重孝,怕是不能出门,更不能嫖姑娘了,但做兄弟的,五天时间给他偷来了上万斤麦子,可真是张家坞堡的头号硕鼠。
想到这里,他不禁遥望远处的黑虎山。张家坞堡里,张绣的偷粮一事,是否已经被发现了,是否正在遭受张济的鞭笞,想起来都是提心吊胆。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是阿狗。
他勒住马头,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把手中一个玩意儿递给刘序,说:
“大人,你看!他们现在拜上了,香火很盛的,听说很灵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