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惊蛰了,祖厉县迎来了一场小雨。
刘序躺在大榻上,听着雨声敲打着屋瓦,屋檐上下落的水滴,有节奏地击打着水桶,发出音色参差的叮叮咚咚。
他已经穿好了衣服,起得太早了,多少有些困意。
半个时辰前,随着祖厉县城门打开,他亲自送着胡车儿出了城,一百飞熊军护卫着800名青壮年百姓,一起去硝沟坪周边砍伐树木。
原本是阿狗也要去的,但刘序已经信任了胡车儿,并在宅子里给胡车儿安排了房间,完全当自家人看。
胡车儿是一个难得的搭档,他担任飞熊军的百夫长有些屈才。铁血生涯的历练,让他在应对生活琐事时,有些举重若轻。
刘序拿出手头仅有的一瓶白酒,倒出来半瓶装在酒壶里。胡车儿感激地接过,挂在了胸前。剩下的半瓶,他准备派上大用场。
随后,他带着阿狗一起去看了河滩上的百姓。猝不及防的一场雨,让河滩上的人们非常被动。
在清凉山脚下,远远望去,挤满了黑蒙蒙的人群,都在雨声里站着。刘序到来时,他们呼啦啦地跪下,说着千恩万谢的话。阿狗连忙让大伙儿站起来,并伸手搀扶年老的百姓。
在这个人不如狗的时代,遇到有愿意为自己的生存而操劳的人,百姓们不会表达,也拿不出物质的馈赠,只有一双膝盖和一双泪眼。
“安得广厦千万间!”刘序本能地想起这句诗。
大汉朝的那些权贵、豪强们,谁会在意这些百姓们的死活。没有人。
他一直没有下马,在人群前徐徐经过,搜寻着孩子们的踪影,却始终没有发现。
“孩子们呢?”他在马上大声喊。
“都在厨房里。”有人在雨中回答。
十三间厨房,在雨中静默。
果然,透过没有窗户纸的窗子看进去,每一间屋子的泥地上,都纵横交错地挤满了熟睡中的孩子。
幸好有十三间厨房,他们的父母可以心境祥和地站在雨中。孩子暖和了,父母也就暖心了。
河风、早春,再加上一场雨,在河滩上停留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带走了他身体的不少热量。
回到刘府,他在榻上躺了不到一刻钟,等着身体的温度恢复了,马上就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推开门,阿狗正端着一盘子早餐走开,步履坚实,丝毫看不出来瑟瑟发抖的样子。
早餐是蛋汤,两个人头对着头,下着热腾腾的胡饼吃。热量进入体内,整个人都感到暖洋洋的。
尽管一想起河滩上的百姓,让刘序有些难以下咽,但也不能因此让自己挨饿。
像苦行僧一样地节衣缩食,弄得跟河滩上的百姓一样,这是迂腐,并不是明智之举。
河滩上的百姓,要的是给他们解决问题的救神,而不是跟着他们受苦的县丞大人。只有无能的佛陀,才会亲自割肉饲虎,伟大的现实主义者真正地解决问题。
要是把河滩上的百姓教给佛陀去处理,佛陀会让他们快乐地忍受,等着下辈子过上好日子。
什么是真正的慈悲?作为一个后世人,刘序深切地明白,是那些愿意为了千千万万人的幸福,抛头颅,洒热血的逆行者。
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是对后世那些伟大灵魂的致敬,也是对他们的效仿和追随。
只有自己在这个时代里有所作为,才配得上受过的那些教育,无愧于曾在那些伟大人物开创的盛世里生活过,够得上一个扶贫工作者的职业道德。
“阿狗,让百姓们开始干活。”刘序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
阿狗有些愕然地看着刘序:“大人,可现在还下着雨。他们还没有吃啊!”
“让厨房里准备早饭。百姓们开始平整宅基地,打土坯。五户人构成一个劳动团体。河滩上的百姓中,一定有会建房子的,你给咱们找出来。这是个技术活。快,得让他们抓紧干活!”
阿狗端着餐盘,还是有些迷茫。
刘序着急了,嚷道:“这会儿温度在零下十五度左右,再不干活,就会死人的。动起来,会暖和起来的,”
阿狗瞬间明白了。推开门,一头扎进了雨声中。
“什么是零下十五度?啥意思?”一个疑问在脑海中涌出,但随着脚下一个趔趄,立刻就消失了。
管家的婆娘柳氏,笑盈盈地站在厨房门口,接过了餐盘。
“大人喜欢吃吗?”柳氏询问。
“好吃得很。”阿狗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一张纸,那是刘序昨天给的图纸,规划好了房屋的建筑位置和构造。
柳氏看着阿狗踩着院子里积水中的石头,压抑着声音,喊道:
“我说的事,你有没有给大人说?”
阿狗站在通往后院的门口,抱歉地一笑:“我忘了。不好意思。”
管家披着蓑衣,从雨中穿过第二进院子,来到第三进院子门口。厨房,就在第三进院子的前部,后面是女眷区。
刘府最豪华的是第二进院子,房屋最多的是第三进院子和后院。
刘隽没有老婆,刘序还是个孩子。柳氏作为管家的老婆,是女眷之首,也是第三进院子的主事人。
管家冯腿腿脸上挂着笑,被柳氏瞪了一眼:“笑个屁。中行越天不亮就来找老婆。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硬是守在院门口,把他老婆叫走了。县丞大人说了,让他们分开睡的。”
“哦。这也不是啥大事。”冯腿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不知道中行越多凶啊。他老婆一出门,中行越就拦腰抱起来,屁股上抽了两巴掌,踩着雨水走了。”柳氏一副惊骇的表情。
冯腿腿吞了一口口水,八卦欲出来了,好奇地问:“他老婆啥反应?”
柳氏红了脸:“那个匈奴女人,勾住他男人的脖子,吃吃地笑。哎呀,肉麻死了!”
冯腿腿坏笑一声,向前一凑:“来来来,咱俩也试试。”
“啪!”
柳氏轻轻挥手,一巴掌打在老公脸上,一转身,从案板上取出两个胡饼来,塞在男人怀里,骂道:“功夫全嘴上,也不见你真正行过。”
冯腿腿狠狠地咬了一口胡饼,指着柳氏说:“你等着,你今晚小心着你。”
柳氏双手抱在胸前,瞪了一眼,就进了厨房,大屁股扭得让冯腿腿心痒难耐。
他索性不走列石,直接踩着积水,哗啦哗啦地走向后院,一直走到刘序为中行越安置的小套院里。
小套院,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地方,要穿过一个巷道。昨天下午,家奴们已经为中行越打扫得干干净净。
下着雨,有事务的家奴们都冒着雨去忙了。刘县长在城里有一处酒楼,一处杂货铺,一处纺织作坊,买卖都不兴旺,但每天得保持着运营。
没事务的家奴,有的在一起赌钱,有的瞒着老婆去醉春楼听曲儿了。
此刻,后院里比较清净。冯腿腿进入小套院,就听见了女人的哭声。
“这狗日的,果然是打老婆的。”
冯腿腿自己是妻管严,把柳氏惯得要上天,也见不到别人打老婆。
踩着泥水,冯腿腿刚走了两步,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不是打老婆,这是一男一女在角斗,厮杀激烈,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到了相持阶段。
他的血燃烧起来了,想看个究竟。
“好残忍啊,怕是快打死了!”
不知啥时候,一个家生奴站在门口,一脸惊恐地说。
冯腿腿吓了一跳,冷着脸说:“女人不听话,就要这么揍。打得越狠,越听话。不过,可不能真打。”
家生奴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雨下得头发湿漉漉的,一脸不解地看着冯腿腿。
冯腿腿不想解释。不经意地,他发现中行越的屋檐下,摆着三件式样新奇的家具,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屋子里依然鬼哭狼嚎。冯腿腿努力克制着,这才发现院子里堆着锯末,散放着工具。
“听老婆说,县丞大人让中行越做家具。原来这匈奴鬼熬了一晚上,竟然给弄成了。”
冯腿腿嘀咕着,暗暗招手叫过家生奴来,两个人悄悄地走到窗前,把一个八仙桌和两个太师椅,抬出了小套院,走出了巷道。
“木匠打老婆的事,给谁也别提。这是人家的家事。”冯腿腿给家生奴安顿了一句,就唤来几个壮年的家奴,七手八脚抬向刘序的房子。
回首看着雾雨蒙蒙中的小套院,冯腿腿一脸的景仰之情。
抱着学习的态度,他又走向小套院门口,认真观摩学习了良久,直到半个时辰后,沮渠咩咪发出了绝望的几声惨叫。
雨停了。
八仙桌和太师椅,静静地站在刘序的屋前,家奴们都围上来看。
“这是中行越熬夜赶出来的。”
冯腿腿惊魂未定,看见刘序很喜欢中行越手艺,就趁机美言。
刘序摩挲着桌椅,在卯榫结合的部位,特意用力摇了摇,既没有异响,也没有松动,严丝合缝,稳固而美观。
“赏。给中行越赏……赏什么比较好?”刘序还真不知道中行越的爱好。今后,他吃住都在宅子里了,应该不缺钱花了。
“猪腰子,羊腰子,牛鞭,狗腰子。”冯腿腿一脸认真地说。
“为啥都是这些?”
冯腿腿思考片刻,说:“男人熬夜,会伤肾水,损肾气。中行越干活,又得不停地弯腰弓背,所以得补补。”
“你看着办吧。”
刘序随口说着,就让几个家奴把桌椅抬进屋子里。
等家奴们悄然退出去,刘序取出一张纸来,开始绘制一副新的图纸。
试验通过,中行越既然能做出超出预想的太师椅和八仙桌,说明他很善于思考,还很有审美眼光。
那么,让他再承担更大一些的木工活,也是可以的了。
图纸刚绘制好,管家冯腿腿敲了敲门:“大人,韩从事又派家人来,问大人您考虑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