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章有余一并进了书房,才见房中摆着枣木八仙桌,桌边已有三人落座等候,抿着茶汤却未开口。
见是莫诳语来了,那驼着背的耄耋老者便放下茶盏。
“小郎子却是风风火火,这才想着邀你详谈,没成想盏茶功夫不到,小郎子便至矣。”
这般语气神态,这般独一份儿的称呼……
莫诳语无需多想,便猜出此人身份。
遂落座下来抱拳施礼,“见过大帅。”
眼前这驼背老者,便是元绪化形为人的模样。
这么说来,端坐其旁的……
老者左手边,乃是个身形矫健的劲装娘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虎目含威的一张冰冷俏脸。
她却不似寻常娘子挽扎发髻,发短只三寸,发梢显橘黄,只后脑发丝垂至腰际。
莫诳语不禁莞尔。
那娘子便面露疑惑,“郎君为何发笑?”
火行郎笑而应答:“无他,只是觉着山君这妆发怪……怪好看的。”
这般发型,前世里似乎唤作“鲻鱼头”。
说句“新潮”,定不为过。
而端坐眼前的这位娘子,显然便是如今的“岳麓山君”悍娇虎了。
她也不晓得,莫诳语这话是挖苦还是调笑。
这般妆发,只是化形时便有,她也不曾关注过这些。
真好看么?
她毕竟少以这般面貌示人,更不懂人族是何审美。
“昨夜内城,多谢郎君出手相助。”悍娇虎忽地点头致谢。
“李某却是好奇,昨夜内城里,莫郎与山君耳语了甚?”
桌边出声之人,正是一袭皙白常服的李昭。
“倒也无甚好讲。”莫诳语耸肩抿茶,“当时我说,不如趁着与毒虺郎君搏杀的骚乱里,让山君使一招阴的,先将赵功名重伤。”
“荒唐。”李昭不轻不重地叱道:“彼时毒虺郎君这般大难当前,该是我等联手的时机,怎能先内讧起来?”
“这不还是解决了么?”莫诳语撇了撇嘴,“过程虽是与莫某预想的有些出入,可到底结果还是好的。”
昨夜内城里,他本也是打算使出妖术“潜龙变”来一锤定音。
却不该是那般时机,也不该是那般方式。
更不该有那般长久。
本想着将毒虺郎君命数磨得差不多去,才在某个瞬间使出妖术,尽快在几息内将其诛杀。
否则妖术一出,寿元骤减,持续太久的话,火行郎恐怕要暴毙当场。
谁成想,那毒虺郎君尾尖“蛟毒”,竟提前助其使出了妖术?
更毫无消耗,且持续良久!
细细换算下来,莫诳语若以己身寿元为代价使出“潜龙变”,似昨夜那般,恐是要短命一两百日不止。
却是意外中的意外。
毒虺郎君引以为傲的蛟毒,反成了助其妖术施展的佐剂……
个中缘由,莫诳语尚且不知。
可道理是道理,实际是实际。
实际上,那神通“蛟毒”,就是能使莫诳语体内龙血躁动,进而毫无代价使出“潜龙变”!
这便是他虽无法习得神通“蛟毒”,却始终不曾将其上供影神图的缘由。
他不免有些小心思,想试试这神通能否予以旁人。
若旁人能习得此神通,再将其施展于他,是否一样能无责启用“潜龙变”?
极有可能……
而这般人选,实则早已有之。
只是今日诸事繁忙,他竟还不曾抽出空来。
“某倒也有一事,想请李百户为某解惑一二。”
“莫郎但说无妨。”
莫诳语指尖叩桌,随意道:“昨夜镇魔窟里,将毒虺郎君放出来的……逮着了么?”
“不曾。”李昭颓然摇头,眉头皱得死紧,“只晓得是哪个做的,那人却死活寻不见了,寻遍潭州愣找不出丝毫踪迹。”
莫诳语顿感错愕,“难不成还能消失了?”
“还真就消失了……”李昭亦是有些词穷,“昨夜本就雨势湍急,气味踪迹早被冲洗得不剩多少。”
“更有吊诡之事,我斩妖司豢养的灵犬,只嗅了那人留下的少许踪迹,登时便接连发狂,欲反噬其主,嗅一个疯一个,已折损了数只。”
“好似那气味一嗅……便能教灵犬杀意乍起……”
这般一说,莫诳语立时了然。
“便好似杀生石影响了人?”
李昭微微点头。
“便好似杀生石影响了人……”
莫诳语只觉得荒谬,难不成这毒虺郎君脱笼而出,真与赵功名有脱不开的干系?
他脑壳坏了么,要做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这显然不合常理。
除非……
除非有个能使煞气之人,与赵功名私下合作,却任意妄为给赵功名添了乱子!
只短促间的思忖,两人几乎想到了一块去。
“是那孟浪么?”莫诳语问。
李昭却还是摇头,“那赤发鬼孟浪,自逃脱斩妖司围困之后,便不见了踪影,城中无数耳目皆一无所获。”
“可这潭州,只有他才对杀生石了若指掌。”莫诳语忽地笃定起来:“镇魔窟之事,定是他所为,许是用了甚么易容手段罢。”
“可……”李昭任旧有些想不通,“为何?”
莫诳语便也摇头,“这谁又晓得?只是抛却所有的不可能,余下的可能不管有多离奇,定也是无可辩驳的真相。”
“只能是孟浪与赵功名有所勾结,才会有昨夜镇魔窟垮塌之事。”
这番话,竟让李昭茅塞顿开。
抛却所有不可能,余下的可能,便为真相。
无论这真相有多离奇……
这话用在无罪推论,时而便要卡在某处寸进不得。
可若用在有罪推论,却是怎么推导怎么顺遂!
悟到此处,李昭连忙起身,向莫诳语躬身行礼。
“谢莫郎指点迷津!此番恩情,李昭没齿难忘!”
莫诳语本还吃着果脯,闻言顿是一愣。
而后,他又往身旁夜神月那边一凑,“我刚说啥了?”
夜神月默不作声,只憋着笑。
见两人说得差不多了,章有余才适时开口。
“说来也巧,章某这宅邸,恰距湘水不远,跨江而来无需多少时候。”
“今日酉时,家中奴仆报有客人来访。”
“出门一看,便是李百户领着大帅与山君亲至了。”
莫诳语便将话题引来:“奇也怪哉,我当这潭州城里,谁人都对岳麓山妖类恨之入骨哩……”
“县令这般亲近,怎不是我预想的那般?”
这话可是说得轻了。
章有余这态度,哪儿能说是“亲近”?
俨然已有些谄媚的意思了。
“嗐~”章有余便摆了摆手,嗔道:“到底章某要比百姓们晓得多些,自然也明白,这些年来岳麓山群妖能偏安一隅,不与潭州起冲突,都是元绪大帅调教得当。”
“章某身为县官,如何能不赞赏大帅驭民之道?”
“须知妖类不比人族,个个儿都是刺头,大帅却有这般本事能压得住群妖燥性,章某自是敬佩有加。”
说罢,还煞有其事向元绪行了叉手礼。
元绪只是笑笑,悠悠然道:“可眼下,老朽却是不行咯……”
“身已昏聩,脑子便也跟不上趟,恐是再难压住岳麓山群妖了。”
章有余不置可否,“大帅这话可说得不对,既已来此潭州打算详谈,这事儿便还有得转圜不是么?”
元绪笑而不语,只捋着长须,默默将目光转向莫诳语来。
“转圜谈不上。”莫诳语抿了抿嘴,双眼空洞地出着神,“破局之法却是有一个。”
“先宰了天刹,将兵权易手于山君。”
章有余连连点头,“这些话,尊者你今日午时已说了。”
“而后诱杀赵功名。”
“啊?!”章有余险些从凳子上跳将起来。
这话可不曾听过!
“等……等会儿等会儿!”章有余连忙堆笑,“尊者可是说笑?”
莫诳语郑重其事地摇头,“不,这潭州要稳,天刹和赵功名非死不可。”
这便教章有余额头冒汗不停。
“天刹却是好说,可赵千户乃是斩妖司指挥使之……”
“我晓得。”莫诳语淡淡打断道:“所以他更要死!”
“有他这层身份在,再加上实力摆着,伺机罢免抑或流放,都无甚鸟用。”
“故而他只能死,要死在“伐山”之际,要死于自己的“失算”。”
章有余脸上热汗顿成了冷汗。
“您几位……当真的?”
他望向桌边,发觉诸位皆是神色自然。
仿佛那赵功名就是该死。
章有余细细一想,他真就该死么?
他只是近亲远贤,又心思阴鸷、好争权夺利而已。
这便该死么?
想是不应该的……
“县令觉得,此人罪不至死?”莫诳语忽而笑问。
章有余却也老老实实点头,“下官以为,此人只是心思歹毒,追名逐利而已,远不至于因此获一死罪,至多给他流放岭南便罢。”
“便是城中石伥案与他有关,也至多流放?”
“这……尚无定论的事情,我等没来由地便扣他头上,那与他又有何分别?”
莫诳语轻轻摇头,笑道:“县令这话说得不对。”
“正因他是这般货色,我等更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倘若他连“毫无底线”这一丝丝的优势也失去了,溃他之势岂非易如反掌?”
“我曾听人说,要做好官,便要比恶官更恶,否则如何斗得过人家?”
“你在规矩里办事,在规矩里与他争斗,可人家一转身便跳了出去,对你又是高声怒骂又是猛啐唾沫,你却只能缩在名为“规矩”的圈里,无处施为,岂不糟心?”
说着莫诳语点了点桌面,邦邦脆响。
口中亦下了定论:
“碰见这般不讲规矩的,须得比他更不讲规矩。”
一时间,章有余也如李昭那般——茅塞顿开!
再看火行郎的眼神,亦变得愈加敬重。
莫诳语对此很是莫名。
如何这般道理还需我讲?
你等这四十余年,究竟活到谁人身上去了?
他摇头叹了叹,直把话题拉回正轨。
“大帅,谈这些都还太过长远,我等眼下该着手的……还得是天刹。”
“可否与某说说,这天刹究竟是何角色?”
元绪依旧是那不急不缓的样子,只意味深长望着他。
“说来也巧,天刹与你……却颇为相似。”
莫诳语耸了耸肩,瞪起眼来示意元绪接着说。
他现在可学聪明了,这老乌龟就不能跟他来急的,否则他刻意与你拖个几息,保准你急上加急。
索性以不变应万变。
果不其然,元绪砸吧着嘴,又悠悠接上了话茬。
“小郎子乃是“龙子”,而我那老友天刹,却是“麟子”,你与他相似……皆有这般万中无一的血脉。”
“道是:毛犊生应龙,应龙生建马,建马生麒麟,麒麟生庶兽,凡毛者,生于庶兽。”
“我那老友……便可算作庶兽,乃是身具麒麟血之野牛修炼而成。”
莫诳语听得云里雾里,便不耻下问:“这“麟子”……又或说“庶兽”,却有何特别?”
元绪抿着茶水,任旧不急不缓,“小郎子人龙混血,便可兼修“妖术”、“神通”,我那老友又当如何,小郎子何不猜上一猜?”
“莫不是“双妖术”?”莫诳语将眉一挑。
元绪将头一摇:“不止于此。”
“麒麟虽为妖类,却是瑞兽,受香火祭拜,已可称作妖仙。”
“既成仙家,便有仙法福荫后世……”
莫诳语嘴角连连扯动,表情已有些许微妙。
“大帅莫不是要说,这天刹将军,非但只有“双妖术”,更有“仙法”传承?”
“然也……”元绪终于悠悠点头。
他竟还笑得出来:“他手中那对“翡翠链刃”,却只算得点缀了。”
“意思他还有一对法宝?”莫诳语更是愕然。
元绪点头不已,微笑不止。
这老乌龟!故意气人来了可是?
“这般,可算是与小郎子颇为相似?”
莫诳语心下摇头不已。
可不敢相似。
人家分明霸道多了!
即便加上影神图、加上潜龙变,他似乎都还差上一截。
又谈何“直取敌首”?
念及至此,莫诳语忽又泛起一丝明悟。
“大帅讲得这般细致,想是已有了破解的法子?”
元绪噙着微笑,摇头摇得那叫一个自然流畅。
“天刹那双妖术与仙法,难讲破解……”
“可若是想些法子应对应对,倒也绰绰有余。”
莫诳语这边坐直了些,“大帅还请直言。”
“首先……”元绪抬起颤巍巍的枯手,指了指在场众人。
“诸位,须得与老朽大梦一场。”
“何解?”莫诳语道。
“梦中无岁月,修行不知年……”
“不入梦,如何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