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山极西,万妖岭。
听着颇为唬人的地名儿。
实在来算,这群山间定没得万妖之数。
不过是身为岳麓山屯兵之所,须得有这么个磅礴些的名号罢了。
听罢山中如雷之音,玄狸又向天拱手。
“在下奉花果山玄烈将军与凤煌城孔爵爷之命,有要事与天刹将军详谈。”
那山中雷音嗤了声笑:“哪儿来的阿猫阿狗,将军是说想见便见得的?”
玄狸猫眼微凝,心说果不其然。
他早便晓得,兴许会有这般情况。
遂悠悠然举起右手,现出一只翎羽。
“有凤煌城孔爵爷“令羽”为证!”
那群山间的光火便躁动起来,好似在面面相觑,悉悉索索不停歇。
这孔爵爷之“令羽”,凝着些许凤凰仙气,远远一看便知。
这可做不得假……
那群山回荡的雷音便匿了下去。
俄而。
群山间火光涌动,向这方聚拢而来。
先听得隆隆震颤不绝于耳,再是四周树冠皆是哗啦作响,翠木断碎的动静此起彼伏。
震颤里,脚下黑土渐碎,点点泥碎教那颤动抖起,一片连成一片齐齐跃动,似欢欣起舞。
不一时。
无数牛妖自林间窜出,个个儿围着皮裙、扛着巨斧,壮得好似皮偶吹足了气。
一众牛妖奔涌围拢,转瞬四周便是尘雾飞扬,俨然已将玄狸团团围住。
紧接着。
这边粗树轰碎开来,木屑里冲出只人立而起的牦牛,身披床帘也似的粗布,足有数丈高大,蹄子落地是沉沉轰鸣。
那边草碎飞溅开来,黑黢黢熊罴滚将出来,灵巧翻身而起,手中钢刀铿锵入地,斜着刀疤的眸子隐泛血光。
正前方那片树林更是倒麦也似,哗啦啦拜伏下来。
嘭~嘭~
紧随一阵轰隆巨响,有一彪壮轮廓,生着冲天牛角,渐而显露月下。
玄狸脸上露出些许错愕,随着脚步欺近,渐渐昂首而起。
直至脖颈皮毛扯得痛了,脑壳再提不起来,才算看清来者全貌。
边上那牦牛已算是巨兽,可比起眼前这位,竟好比稚童与莽汉!
高逾十丈不止,偏偏又壮得似群石堆砌,皮毛下每一分筋肉轮廓,都饱胀得仿佛要脱身而出!
这牛妖腰间围着一圈赤色布帛,华美金纹点缀其上,犹是宽大得吓人,走动间这么一晃,便能晃出风来。
额顶双角尖利粗长,角尖锋锐如梭枪,月芒一耀便闪出寒光。
脖颈间环着数圈大大小小的项链,玄狸细细一看,才见那项圈尽是人之头骨,以麻绳穿制而成。
打眼这么一瞧,那何止数百人头?
又看那牛妖脑后,垂腰鬃毛赤红如血,一并向后捋起,与那生着利齿的牛脑袋一衬,却显得威风凛凛。
两相对视良久,这牛妖巨兽终于开口。
“某乃将军麾下左副将,号“赤鬃郎”。”
开口声如贯雷,正是方才山间应声那位。
玄狸便退走几步,恭敬拱手:“在下玄狸,曾任虎先锋座下右使,见过赤鬃左将。”
“虎先锋?”赤鬃郎不禁咧嘴嗤笑,“便是那妖将尚未成,便着急忙慌大摆宴席,却教雾山火行砍了脑袋的?”
只是这么一嗤声,便惹得四下翠叶随之沙响。
玄狸倒是灵光,动也不动便应声道:“左将说的是,虎先锋自不量力,偏要独揽这份功勋,却算是死有余辜。”
“哈哈哈哈~”赤鬃郎大笑出声,悠悠然蹲落下来。
这一蹲,其腰间裙摆先是一起,后又盖落。
顿是飞沙走石。
玄狸无奈只得再退。
赤鬃郎双手搭膝半蹲下来,一双牛眸眯得戏谑。
“你这狸奴,本是那毛虫座下右使,怎又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似你这般谄媚,某便不得不疑心,你来这万妖岭乃是有所企图了。”
“自是有所企图。”玄狸却笑得淡然,拱手又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在下来万妖岭,总归不是来走亲戚。”
这番话,换来赤鬃郎一声冷笑。
“呵……好个狸奴胆大包天,不怕某家立时便将你碾死?”
玄狸不卑不亢,又举起那孔爵爷予他的“令羽”。
“此羽在手,在下且算是替孔爵爷而来,想必左将不会连这般事由都拎不清罢?”
语毕!
轰然一声飓风咆哮!
那牛妖望着高大如山,甫一动作,竟动如雷震!
大手一探,立时已将玄狸捏在手中,只余下个猫头在外。
继而又是轰隆一声,汹涌烈风随后便来,教泥碎草屑胡乱翻飞,四下翠木沙沙“惊叫”相推挤,仿佛骇得要逃离。
那玄狸被捏在对方掌心,虽是愣了一愣,却丝毫不惧。
若是对方真有害命的心思,他立时便已被捏死,又如何还留得他一条命?
便见那赤鬃郎将手中玄狸慢悠悠抓到面前,呲牙咧嘴打了个响鼻。
腥烈热风扑面而来,吹得玄狸满头毛发竖立。
“好狸奴,好狗胆!本将便是立时将你捏死,那孔爵爷又待如何?”
赤鬃郎大张血口震吼出声,仿佛连群山都随之颤抖。
玄狸依旧不卑不亢,甚至笑得有些玩味。
“孔爵爷确是不会如何……可天刹将军少了这般好机会,却不知会将左将你如何处置了。”
“呃~!”赤鬃郎猛是呲牙,浓烈妖气竟卷起了风,朝手中“臭虫”重压而去。
却不料。
只一呲牙,玄狸便满身化血,全碎了去。
这般变故,着实教赤鬃郎好一番惊愕。
忙松开劲来,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将其捏死手中。
那血一散,却又活物似的,顺其指尖游走。
赤鬃郎好不新奇,悠悠然摊开手掌。
那团浓血便在其手中聚拢、缓缓拱起。
摇身一变,又成了身着月白劲装的玄狸。
“好狸奴,好妖术!”
赤鬃郎见了,顿是哈哈大笑。
“雕虫小技。”玄狸在其掌心拱手埋身,语气又是恭敬:“不值一哂。”
“还请左将与天刹将军通报一声,此事万不可再耽搁下去。”
话音刚落。
锵~锵~锵~
远远地,有铁器擦地的脆响悠悠而来。
似是一柄利刃,一下一下斩在地里。
一时间,周遭群妖哗啦啦半跪下来,埋首默不作声。
便连一旁手持钢刀的熊罴,与那身高数丈的牦牛,也毕恭毕敬半跪下来。
玄狸循声望去。
见那幽暗密林之中,有阵翠色诡光忽隐忽现。
诡光一现,便是铿锵一响。
俄而。
林间渐而显出个高大轮廓,头生双角冲天起,其形乖张好似烈火,分岔模样浑似鹿角。
大角之下又是一对小角,这对才有些牛角模样。
来者身长只丈余,比之在场几位大个子,显然并不出众。
那肥壮的体型,也浑不似孔武有力的模样。
可在场众妖拜得毫不犹豫,甚至可说虔诚。
便连手捧着玄狸的赤鬃郎,也深深低下头来,再不出声。
锵~锵~
脆响犹是不止。
玄狸定睛一看,才见是柄翠色宽刃短刀,刀柄缀着铁链,链子缠在来者臂膀之上。
便好似耍着流星锤,刀随链走圈圈舞动,每每落地便起火星。
那悠悠脆响便是由此而来。
林间肥壮身影,便这么一边甩着手中链刃,一边悠悠踱步而来。
不一时,来者走出深邃林影。
月芒照出其身型明细。
不着衣铠只围战裙,满头鬃毛垂散双肩,牛脸瞧着很是敦实,一双眸子却蕴着悠悠绿光,仿若鬼火。
牛耳一动,只听蝇虫聚啸。
相比周遭妖类那般壮硕孔武,这位却像是刚修炼不久的牛妖,除却头顶鹿角,愣是瞧不出什么特别。
可玄狸一见了他,却只觉满身热血骤然发冷,一身毛发针刺也似的炸立起来。
呼!
来者手上动作倏地一变,链刃立时横空飞出,哗哗两下便将赤鬃郎手臂环紧。
锁链哗啦绷紧。
玄狸脚下晃晃一空,赤鬃郎手掌不见了去。
懵神间,他下意识翻了个身,稳稳落回地面。
跟着却是轰然震响,身旁有风,携浓浓烟尘翻滚而来。
这般动静,只怕是那赤鬃郎囫囵倒地所致!
由着烈风将身吹拂,玄狸却立在原地不敢动作。
只听着锁链叮叮脆响,那翠色链刃如有灵性,当空打旋又倒飞而去。
转眼,那鹿角牛妖便耍着链刃,笑呵呵走近前来。
“却是俺手下左将不懂礼数,一时唐突了右使,右使切莫见怪。”
对方朗声道。
玄狸这才惊醒,忙拱手俯身,却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郑重。
“在下玄狸,见过天刹将军!”
眼前耍着翠色链刃的鹿角牛妖,便是这“万妖岭”之主——天刹。
其头顶那分岔巨角,也不该说是“鹿角”。
而是“麒麟角”!
天刹将手中锁链一扥,旋舞的短刀便“嘣”的一声入得手来。
“右使不必与俺见礼,俺不讲这些的。”
他嘴上是这般说,玄狸可一个字不带信。
若真“不见礼”,旁的这些妖兵妖将跪伏作甚?
难不成是乐意?
想是寻常那些“不见礼”的都被这位杀了个精光罢?
旁的不说,就说那赤鬃郎。
先前他是何等气势凌人?
这一转眼,却只捂着臂膀半跪在旁,埋下牛头大气也不敢出。
由此便知,天刹这般“恶名昭昭”,决计不是靠嘴吹出来的。
心中这般想着,玄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还是天刹先笑呵呵接了茬:“不知花果山玄烈与凤煌城孔巧,寻俺有何要事?”
孔巧乃是孔爵爷本名,谁人都知,却无人敢念。
唯独眼前天刹将军,将这名字喊得极为自然。
像是念着位平辈老相识,而非众所周知的“凤火侯王膝下第十三子”。
玄狸将头埋得更深,嘴上也不多废话:“禀将军,两位尊驾欲助将军,夺了岳麓山。”
“助俺……”天刹抬起头来念叨着,又用手中短刀在颌下刮擦几下,好似抓痒。
“俺们只需一挥手,岳麓山唾手可得,何须他俩来助俺?”
这便将玄狸给说得愣住。
他下意识问:“那为何将军不曾……”
天刹哈哈大笑起来。
“元绪那老王八与俺对了个赌,乃公正等着他与俺来认输哩!”
“俺若派兵去了,岂不是俺“逼”得他认输了?”
“这……”玄狸迟疑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正思索着,肩头忽地一沉。
原是天刹上前,将那肥壮的膀子搭在玄狸肩头。
“话说右使,那俩可是闲出屁来了?莫名其妙来管俺们岳麓山之事作甚?”
“将军误会了。”玄狸埋头不敢看他,“此番岳麓山寻来个援兵,此人颇为棘手,恐怕不是将军挥手出兵便能了难的……”
话未说完,便觉着肩头膀子骤然一压。
“哈?右使意思……俺们万妖岭养兵十余载,精兵无算,合该教这么小小“一个帮手”就唬住?”
天刹将那四个字念得很重。
仿佛也觉得太过荒谬……
竟只这么个小小变数,就有人想以此为由,来插手岳麓山之事,分他一杯羹?
理由也不寻个好的,却是这般来糊弄俺天刹的?
啖狗肠的东西!可是没死过?!
先前面对赤鬃郎之威慑,玄狸不惊不惧。
眼下天刹却只将语气加重了些,他便已觉脸上毛发被冷汗润湿。
“将军切莫动怒,那岳麓山寻来的帮手,乃是新一任雾山火行,决不可小觑。”
“那火行非但只承下“灼源神火”,更是血脉纯度极高的“龙子”……”
“嚯~”天刹又轻笑起来,“原来是个半妖?”
“不过是个短命的小杂种,你倒说得天花乱坠!既要插手岳麓山之事,却拿这些来糊弄俺们?”
玄狸一时无语凝噎。
“右使你且说说……”天刹却又凑近过来,语气轻中带笑:“那“火行龙子”比起俺们这“麟子庶兽”,孰优孰劣?”
玄狸无心作答。
他现下只想骂娘。
只靠他三言两语,果真难以劝服这位心高气傲的大妖。
遂只得颓然叹息一声,似有若无般念道:“既如此,便麻烦了……”
语毕!
忽然一只血手自无形化有形,轻悠悠搭在天刹肩头。
一声戏谑轻笑,也似鬼魅般无中生有。
“老兄,有话便好些讲……三番两次夹枪带棒的,又算怎么个事儿?”
立时全场哗然!
众妖霍然起身,狞声嘶吼不绝于耳。
天刹却只一个眼神,便震得群妖接连噤声。
而后他转过头去。
瞧见个精赤上身的血手郎君,身背阔剑笑而矗立。
“在下孟浪,幸会了。”
天刹松开玄狸,慢悠悠转过身来,将这鬼魅般现身的角色上下打量。
继而凝眉冷声:“你又是甚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