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望山中,张牧之开讲《雷门十字天经》修行之法,自当年在南京灵应观传下天蓬秘法后,再次传下一脉。
且此法人人可修,能导人光明向善,实为惠利天下之举。
张牧之当着众道士的显化神异,金甲紫袍,执金鞭,乘麒麟,正是“雷祖伏魔相。”
包括雷祖庙主持赵拙言在内的大小道士都伏地而拜,礼敬九天应元神霄玉清真王。
“此地本为佛家澄心禅院,虽然荒废了,但若按原本的历史轨迹,数年后便会再兴。”
“如今建了雷祖庙,那澄心禅院就不会再出现了。”
“这雷祖庙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能建成,当年我又从这里传出了‘雷祖转世"的名头。”
“如今我显化雷祖伏魔相,算是首次在世间传颂我那‘九天应元神霄玉清真王"的神号。”
“如此看来,我虽为天地间的变数,行事时冥冥之中也有因果加身。”
张牧之闭目端坐在麒麟上,心中升起种种明悟,同时又感觉一股玄而又玄的气息落在自己身上。
自己通过这种玄妙的气息,居然能够感应到那芸芸众生对“雷祖”的祈求和祭拜。
有求平安的,有求治病的,有求降妖伏魔的,甚至还有求升官发财的……
种种祈求,只要张牧之心念一动便可查之。
“这是神位!雷祖乃先天大神,我接任了雷祖的位格,这众生对雷祖的乞求也落在了我的身上了。”
当然,若他真想如神明一样随灵感应,满足信众所请,那需等到他正位天仙,真正执掌雷祖权柄之后了。
于是张牧之便开口道:“你们且起身,我有话说。”
众道士起身,在蒲团上重新坐好,张牧之才解释道:
“我如今只是定下了雷祖名号,还需得飞升上界之后才能真正继承雷祖之位。”
“你们若选择以‘九天应元神霄玉清真王"这个尊号修习雷门十字天经,需得我正位后才能有神通玄妙在身。”
赵拙言却道:“这‘雷门十字天经"修炼时需得正心正念,观想吐纳,非数年之功不能成就。”
“待得众道士炼成时,想必天师已经功德圆满飞升上界了。”
于此同时,赵拙言心中也忍不住感慨:“自虚靖先生之后历代天师都修雷法,但这代天师居然能从凡人硬生生修炼成雷祖的,真是匪夷所思。”
众道士都心中震动,连忙眼睛大张朝张牧之望去,想要将眼前这活生生的“雷祖伏魔相”记在心里。
良久之后,张牧之收了麒麟金甲等种种妙像,依旧变成了个素衣年轻道士,手持如意坐在蒲团上。
看着场中这些出身贫寒,却有心向道的年轻人,张牧之不由得心生慈悲,于是又开口道:
“我今日所传‘雷门十字天经",只是借雷祖之威而行法的神通,并不算真个修身练道之术。”
“你们之中有许多人受限于资质根骨不能修仙,修炼我所传法门一样有神通在身,能护持自身,降妖伏魔。”
“而且我这法门能借雷霆法意洗涤肉身,魂魄,虽不能是使你们问鼎长生,却也能改换根骨资质,这样你们在修炼其他练气法门时也能快一些。”
众道士都大声赞叹天师慈悲。
张牧之看了下天色,正是大日西坠,晚霞生辉之时,于是又道:“今日便到这里吧,我和主持还有事要谈。”
大小道士都叩拜之后才散去。
张牧之和赵拙言同至静室之中,也没说什么机密的事儿,只是指点了些赵拙言修行上的疑难。
一直到午夜子时,赵拙言才忍不住问道:“天师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想嘱咐我?”
“你还像以前那样唤我师兄便是!”
张牧之随口说了一句,然后思量许久,才开口道:“我只差一步就成天仙,方才讲道时又有了些感悟,如今多少有些神而明之的本事。”
“我方才演算师弟运数,查知师弟此生必能成就阳神,但若想再进一步,却有许多艰险。”
赵拙言心中一震,连忙道:“不知师兄方不方便透露些天机?”
张牧之又沉吟片刻才道:“师弟若一直在此地修炼,传道,当在三十年后才能成就阳神。”
赵拙言笑道:“能成阳神已是许多修道人的毕生追求了,但三十年后气血已衰,恐怕难以炼至形神俱妙之境。”
“师兄既然说我有天仙之望,那想必还有另外的路走。”
张牧之点了点头:“我进京后几年内当有皇权变动,再过几年又有草原犯边之难。”
“这两次变革看似只是朝廷之事,却能影响未来千来年的天地大势,也是我拯救末法劫数的机会。”
“师弟若能参与进去,三五年便可成就阳神,十来年后当有天仙之望。”
“但这条路却十分艰险,若是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的结局,失败后连魂飞魄散,连清灵鬼仙都做不得。”
“这第一条路能无灾无劫以阳神飞升,第二条路却仅有五成把握成就天仙,不知师弟如何选择?”
赵拙言听到此处后没有丝毫犹豫,只是笑道:“师兄怎会不知我如何抉择,何必再问?”
张牧之摇头叹息:“师弟虽名‘拙言",其实一点也不拙,心性倒和我十分相似,只是比我少了几分机缘罢了。”
赵拙言点了点头:“求道之路便是如此,大劫之中才有大机缘。”
于是二人又细细商谈了一番,约定了赵拙言进京的时间后才各自安歇,不提。
次日,张牧之回了孙家药铺,带着张元吉出了南京,买了一条小船,由江宁河入长江,而后转向南下往扬州而来。
因雨水充沛之故,江水流的很急,小船无帆无桨,却顺着江水飘的极快。
张元吉从来没坐过船,只敢坐在船舱里,两只手紧紧抓着船身,被吓得小脸发白:
“二叔!咱们这是去哪儿啊!走陆路不行吗!”
张元吉的身子随着木船上下颠簸,声音忍不住发抖。
“去扬州!然后再顺着运河北上!”
张牧之像一根桅杆似的在船头站的笔直,身上素色道袍被狂风吹得如大旗飘飞,船下波涛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摆。
前方突然一个露出水面的礁石,江水拍在礁石上溅起雪花四散。
“嘭!”小船突然高高飞向空中,越过礁石后又重重地砸在水面上。
张元吉吓得忍不住尖叫:“二叔!您是神仙!带着我直接‘嗖"一下过去不就行了!?就像咱们这次来南京一样!”
“我带着你就是为了折腾你!不然我带着你个半大孩子上路做什么?”
张牧之站在船头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又道:“你不能总是在家里做米虫,而是要明白行路之难!”
“你不要老在意这小船颠簸!你看看两岸,山川秀丽,草木蓊郁,这是天地之大美!”
张元吉紧咬牙关,双手依旧抓着传身不敢动弹。
张牧之又是大笑:“你连这点风浪都受不住,日后怎么做天师?怎么威压天下?”
“二叔说的是!侄儿明白了!”
张元吉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然后强撑着扭过头去观看两岸的风景。
两岸山川草木都飞快地后退,此次没有门人弟子跟着,张牧之也萌发了少年心性,张开口长啸起来。
山林中有许多飞鸟被惊动,呼呼啦啦扇动着翅膀飞向天空。
时而有猿猴长啸声响起,好似正和张牧之的声音相合。
张元吉渐渐地不那么慌乱了,似乎真感受到几分“天地之大美”。
过了有两个时辰,小船临近扬州,水势渐渐变得平缓。
张牧之带着张元吉上岸,收了小舟后进了扬州城。
叔侄两个在扬州歇了个把时辰,带着张元吉吃了一顿好的,然后直往运河边上走来。
夜色渐起,运河上来往船只都挂了灯笼。
张牧之把小舟低价卖了,又买了一个带棚子的小船,把张元吉安置在船舱里,以法力驾船沿着运河北上。
次日午时,乌篷船行至高邮附近,
张元吉在船舱里直喊饿,张牧之也没再用摄食法糊弄,而是上岸入城,准备购买些吃食在路上用。
两人在街上走,路过一间装饰华丽的酒家时,一阵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门口有店小二在大声揽客:“烤鸭嘞!真正果木挂炉烤的鸭子嘞!百年老号,香飘十里嘞!”
张元吉拉扯张牧之的衣袖:“二叔!我要吃烤鸭!”
张牧之大怒:“吃什么烤鸭!富贵病又犯了!?我没钱!”
张元吉这次却不吃这套:“咱们离开南京时,婶婶给了你许多银钱!我在后面都看到了!”
二人的吵闹声引来了店小二:“这位道爷进来尝尝吧!咱家的鸭子吃了绝对忘不了!名声都顺着运河传到燕京去了!”
“不过燕京的烤鸭肯定比不上咱们这里!咱家是源头老字号!”
张元吉继续摇着衣袖纠缠:“二叔这些年只顾修道,哪里吃过什么好的?这美味也是天地之大美嘛!”
“过几年你成了仙,这人间美味肯定就吃不到了!”
张牧之听了这话,又觉得店小二说的有趣,于是哈哈一笑:“也好!那就尝一尝这名声传到燕京城的鸭子!”
店小二大喜,领着二人进入酒楼。
一楼已经客满了,二人上了二楼,二楼不如一楼宽敞,只有四张桌子。
其他三桌,一桌有四个青衫秀才在吃饭,另一桌看起来是两个挚友在喝酒。
正中间的一桌坐着一位举止亲狂的年轻公子,穿一身湖蓝色的锦衣,头戴玉冠,一副官宦子弟的做派,只是面色有几分不快,开口说话时却是南京口音。
旁边三人一看就不像好人,面显谄媚之相,对着那年轻人各种阿谀奉承,无微不至地哄着他开心。
店小二领着叔侄二人在临窗的位置坐下,张牧之道:“既然你家烤鸭这般有名,那就来一只,然后还有别的菜推荐吗?”
小二躬身笑道:“咱们家的鸭子很肥,还送了卷饼配着吃,我看道爷和您侄儿两个应该够吃了,再点菜您吃不完就浪掷了。”
店家还是个实诚的,小二说的有道理。
张牧之摆摆手让店小二下去,依窗眺望,瞧着外面来来往往的百姓,红尘阡陌,人生百色。
“侄儿说的也对,这两年我确实是忙碌了些,尚未来得及在人间四处走走看看。”
“如今天下大体还算安定的,这人间烟火气也是道的一种,我虽明此理,却未曾深入其中。”
张牧之随口感叹了一句,张元吉听了脸上忍不住显出得意来。
烤鸭要料理一阵,店小二先上了一壶温酒,张牧之临窗凭风,自饮自酌,倒也自在。
过了好一会儿,张牧之将一壶酒都喝光了,店小二总算将那声名远播的烤鸭端了上来。
鸭肉摆在盘中,分割的整齐,让人瞧了食欲大增,叔侄二人一品尝,外焦里嫩,确实是难得的美味。
按小二的指点蘸上酱料,配上葱丝卷着饼吃,更有别样风味。
张牧之和张元吉两人相互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随后一起大快朵颐。
正在此时,二楼又上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衣衫洁净朴素,步履稳健,一步一步来到那锦衣公子身边,面色凄楚地开口叫道:
“儿啊!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还给你取了媳妇,你不能不认我啊!”老者说话也是南京口音。
这话一出口,二楼中的食客都不由得动作一停。
那锦衣公子抬起头来,目光中满是冷漠、厌恶:“昨日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从今以后我只姓赵,不姓宋!”
这一句绝情的话,说的宋老头眼睛一红,忍不住落下泪来。
张牧之朝那锦衣公子深深看了一眼,然后也未有别的动作,继续低头吃鸭子。
张元吉却一边吃,一边抬着头看热闹。
“赵家是你的生身父母,这生育之恩确实不能断绝,但我和你老娘把你养大,你怎么能说断就断呢?”
“更何况我和你娘还费尽辛苦为你说了亲事,你媳妇也是品性纯良的性子……”
宋老头看着那锦衣公子,哽咽道:“我们也知道你在这里又成亲了,今后你闲着没事,也可以回南京去。”
“这样我们两家似亲戚一样来往,你在这边的孩子照样姓赵,在那边的孩子姓宋,我们也不图你养老送终,只要还能相见,不绝亲情就是了。”
张元吉听明白了:“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这公子和二叔一样都是领养的,只是二叔没有老爹来认领……”
“我在这里已经有孩子了。”锦衣公子沉声开口。
“你才找到自己亲身父母不过半年,另娶新妻才五个月,你就有孩子了?”
宋老头难以置信,声音忍不住又拔高了几分。
别说宋老头不信,整个二楼的食客都难以置信。
那些正在吃喝的秀才,意气相合的挚友都听了筷子,忍不住看了眼那锦衣公子头上的玉冠。
那是一块青玉,嗯,只是颜色比寻常青玉更深了一些,有点偏绿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锦衣公子勃然大怒,站起身来大声道:“我儿是因为早产!对!是早产!”
宋老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连脸上的眼泪也忘了擦。
“反正我在这边过得很好!无论如何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锦衣公子又怒气冲冲坐了下来,绝情道:“你们趁早死心,不要再纠缠我了,若是再出现到我面前,别怪我让人动手了!”
此话一出口,宋老头的泪水又止不住就流了出来:
“你是我当年在这里经商带回去的,那时候你家里很穷,你不足六个月被他们丢在街上,大雪落了一身,脸蛋乌青,嘴唇发紫……”
“是我将你揣在怀里暖回来的,你醒过来就用手抓着我的胡须,对我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我将你抱走,还给了你家二十两银子,现在你家里能富裕到这般田地,全都是那二十两银子的本钱……”
宋老头年近半百,养子不孝绝情,这对他而言是伤到了肺腑里,渐渐地就涕不成声了。
张牧之再也吃不下去了,停下筷子忍不住长叹一声。
宋老头原名宋峰,眼前的锦衣公子是他的养子宋峦,当然现在改命叫赵峦了。
宋老头一家人原本在南京江宁安稳度日,老头已经给赵峦娶了媳妇,妻子也孝顺守妇道的良人。
只是半年前,赵峦知晓了自己是收养来的,询问宋老头之后,宋老头也未隐瞒,如实告诉了他本家的情况。
赵峦乘船从南京来到高邮,认了亲生父母,见自己家中田连阡陌,高门阔户,出门皆有车马奴仆。
而亲生父亲虽取了七八房妻妾,却未诞下一个子嗣,看到赵峦回来自然喜出望外,家中钱财任他取用,更和高邮县令结了亲……
赵峦这个普通人家的养子,瞬间就成了人上人,自然是不愿再回去过普通日子了。
现在宋老头和他的养母,妻子都找了来,昨日在他家中商谈,双方不欢而散。
今日宋老头想要和这养子单独谈谈,这才追到了酒楼里来,老妻和儿媳妇都在楼下等着。
宋老头并不让他回江宁,只要他经常走动,不绝亲情就行,如果能让儿媳妇为宋家生一个孙儿那就更好了。
“不必再说了!我岂不知你们的打算!?我一旦跟你们回去,你们就不会让我再过来了!”
赵峦一拍桌子,大声叫道:“当年你给我爹二十两银子,现在我就将二十两银子还给你!”
说着就在袖子里一阵摸索,拿出两个银锭拍在桌上:“你拿了银子回去吧!”
宋老头看看银子,又看了看赵峦,忍不住抬起手指了指:“回去?这二十年养育你,在你身上牵肠挂肚,旁人该有的一件都不曾短缺!”
“到如今你就回报我这二十两银子?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了?”
身披锦衣的赵峦呵呵冷笑:“圣贤书?圣贤书只是获得富贵和地位的敲门砖!这天下多少人不识字的人,仍然是拿弓掌剑,位列公卿?”
“又有多少读过诗书的人衣不遮体,让家人冻死饿死?可见这读书虽好,还不及命好!”
“书中的东西不过是愚弄你们这些呆子的,就这二十两银子,多一厘也没有了!你走吧,别在这里讹我了!”
这话说得十分难听,旁边几个秀才听了直皱眉头,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书生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声怒斥:
“人生天地,孝道第一!养育之恩被你弃之如敝履!你这等人真是连畜生都不如!你去读书简直是让孔圣蒙羞!”
赵峦眼睛一瞪:“你他娘的谁啊!老子的家事有你说话的份!?”说着就指挥三个狗腿子:“去!揍这酸腐书生一顿!出了事我担着!”
三个狗腿子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咱们虽然犯浑,却也知道规矩,打了读书人要被发配的!”
张元吉瞧着哈哈笑:“原来是一群欺软怕硬的怂包!”
赵峦和三个狗腿子大怒,一起转头望过来。
张元吉愈发猖狂:“四个卑鄙小人,有胆你们就来打我!看我二叔能不能收拾了你们!”
张牧之无奈摇头,笑道:“你这兔崽子就会给我惹事儿。”
“这年轻道士瞧起来有些高深莫测,估计也不好惹……”
赵峦觉得胸中气闷,索性转过头来,猛然一拳砸在了宋老头的脸上,叫骂道:“既然要算账,不妨就算个清楚,你这老贼这二十年打了我多少次?”
二楼空间本来不大,宋老头一直是站在楼梯口,脸上中拳后身子一仰,顺着楼梯直接滚落下去,接着下面就传来一阵喧哗。
“你个混账东西,他可是你爹,你敢打你爹?”下面有老妇人破口大骂。
“相公,我们在江宁那里生活也并非十分困苦,你何必如此行事?”又有一年轻妇人叫道。
“好个不孝恶贼!简直丧尽天良!”张元吉瞧的勃然大怒,腾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想要从背后拔剑。
斩邪剑太长,张元吉身量太矮,试了几次都拔不出来,于是他就拿起桌上的一只碟子朝赵峦砸去:“二叔!快快发雷劈死这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