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容美宣抚司。
土司官厅内，一名身穿青色长衫，头戴方巾的男子手持书卷，端坐主位。
那男子约莫四旬上下，皮肤白皙，五官柔和，蓄留着几缕胡须，无风自动，宛如天上仙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略带轻柔的声音自其喉咙中传出，男子面容缓和，不自觉略微停顿。
发出几声轻轻哼唱。
谁说没有衣服穿，与你穿一样的长袍。君王只要发动战争，部众马上就会拿起武器，与君王一同去杀敌。
他摇晃摇晃脑袋，端起一侧的热茶小呷了一口，一脸得意的继续哼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谁说没有衣物穿，与你穿那一样的内衣。君王只要发动战争，部众就会马上整顿兵器，与君王一同前去。
男子摇头晃脑，越是哼唱，越是觉得其中韵味绵长。
只要让手底下人有饭吃，有衣服穿，他们就会紧紧跟随在君王身边。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男子哼唱完最后一句，紧闭双眼，正待细细回味，忽然听得外边传来一阵急促喊声：“土司...土司，外边有人求见您！”
男子陡然睁开双眼，双目盈怒，冲来人狠狠瞪了一眼。
来人身躯一颤，收敛急色，慢条斯理地说道：“土司，外边有一名自称是来自江陵的商贩，说是要与土司谈一桩大买卖。”
“不见...不见！”田玄被人搅和了雅兴，心中有气，冲着部众连连摆手道：“什么阿猫阿狗也想来见我，真以为本官缺他那二两银子？”
来人见戴力出手大方，心思一动，往前挪动两步，继续努力道：“这笔生意不小，足足要了咱们矿山一年的量，价钱给的也比市面上高不少。”
闻言，田玄也恢复了几分理智，他不慌不满地端起茶水，“嘶...呼啦...”的小啜一口，朝来人招手道：“既如此，那就叫进来见见吧。”
来人一喜，三两步折返到门前，朝一侧等候的戴力与王猛挥手道：“两位，我们土司说了，让你们进去看看。”
戴力与王猛对视一眼，当即冲报信小卒一拱手：“劳烦兄弟了，此事若成，在下必定还用重谢。”
小卒喜笑颜开，领着二人就往里奔去。
一路上，戴力转动目光扫视起这土司官厅的架构，宽阔奢华，装饰典雅，长廊柱梁皆用上等红色香木做柱，还在其上雕刻鸟兽。
展翅翱翔的飞鸟，威震天下的猛虎，鱼跃龙门的鲤鱼，皆是栩栩如生。
走过长廊，一阵花香先钻入鼻腔，紧接着潺潺的溪水声传入耳中。
占地宽阔的花园内，亭台楼阁密布，鳞次栉比。
又引城外活水作泉，在其四周遍布奇珍异草，因此即便是在冬日，依旧是姹紫嫣红，洋溢着春日的气息。
“好个会享受的老小子。”暗暗在心中低声一句，戴力不由得感叹土司生活的奢靡腐败。
这还只是官厅就这般奢靡，家中还不知道奢靡成什么样子呢。若是对比来看的话，左梦庚的官厅简直就跟乞丐窝。
简单的几间平房，里边摆了些办公用品，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二位还真是赶巧了，若是等到明年再来，这些矿石，诸位怕是还难买喽。”带路小卒见气氛沉默，偏过脑袋朝戴力二人笑道。
戴力不解：“难道，明年这时候这矿石还被人包圆了不成？”
“那是！”小卒笑了笑，趁机与二人推销起来：“现如今哪哪都乱，钱都不能叫钱，唯有铁器与粮食才是硬通货。”
“你们把我们的铁买回去，绝对亏不了。”
他这个说法倒也是不错，银两毕竟不能吃也不能穿，在这年月，唯有手中有粮有刀才能不慌。
这也是为何左梦庚回到驻地之后，立刻吩咐人前去大量购买生铁与粮食。
这世道已经开始乱喽。
戴力紧紧了身上衣物，朝那小卒一笑，加紧往前奔走。
又行了约莫七八分钟，一行三人总算是来到官厅中心，小卒当即冲二人一笑，迈步往里走：“两位还请稍等，我这就前去里边与你们二人通报。”
“劳烦兄弟。”戴力朝他一拱手，拽住王猛静静等候。
扫了眼四周，一阵未开口的王猛朝戴力腰间一拧，忍不住开口道：“你搞什么鬼，将军可没给咱们这么多钱，让咱们买铁矿。你还加价买，疯了不成。”
“你放心，我自有打算。”戴力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
王猛瞪大牛眼，还想再说，忽被一声打断：“二位，土司大人让你们进去。”
戴力眉目一挑，互相与王猛整了整衣着，举步迈入大厅。
刚一进入，屋顶积雪融化后的散发出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让戴力面庞泛起血色。
顺着大厅往里一瞟，七八名身穿魁梧的汉子分立两侧小椅，翘着二郎腿，满是戏谑地看向二人。
主位上边，还有一名身穿修长的男子，手持书卷，背对着二人。
那人应该就是田玄不错。
将大厅内众人表情尽收眼底，戴力忙拉住王猛，对准上边的男人就是一拜：“小的戴力，小的王猛，见过土司大人。”
田玄丝毫不为动，宛如没有听到二人说话一样，连身都没有转过来。
二人就这般弓着腰，面庞憋得涨红。
大厅内安静异常，落针可闻。
许久之后，田玄慢慢转过身来，掸了掸长衫前的挡褂，坐立主位，淡淡地说：“起来吧。”
戴力长松口气，直起身子，挤出笑脸对准田玄就是一顿吹捧：“早就听闻田土司风度翩翩，气质儒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油嘴滑舌！”田玄斜着眼瞥了眼戴力，哼道：“来人，给我掌嘴！”
喊声一落，一名满脸横肉，挺着大肚子的汉子，“蹭”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大踏步朝二人奔来。
王猛抖动肌肉，横档在戴力身前，怒目圆睁。“我看你们他娘的谁敢！”
屋内众人纷纷站起身子，将二人团团围在正中。
“多谢土司大人赐打！多谢土司大人赐打！”戴力却是陡然一动，重重挥舞手掌抽打嘴巴，一边抽打，脸上还洋溢讨好笑容。
“啪啪啪...”
王猛偏过脑袋，一脸复杂的看向戴力。
“哈哈哈...你这家伙，还算懂事，这次就饶过你。”田玄哈哈大笑，摆了摆手示意两侧部众坐下，同时朝二人质疑道：“我家矿山，一年开采矿石足有四万斤，你确定能够完全吃得下？”
这里的矿石还只是毛坯，还需要再经过处理，才能脱出生铁。
一般一万斤的铁矿石，能够出产出一千斤生铁，都算得上合格。
四万斤铁矿听着吓人，其实也就是不到五千斤的生铁。估计打成铠甲与兵器之后，也就堪堪装备个千人左右。
戴力拍着胸脯，当即答应下来：“土司放心，我家掌柜的既然敢派我来，自然有底气吃下你这些货物。”
“两千两，一口价！”田玄拍桌道。
“那就依土司大人所言！”戴力朝田玄一笑，拍板答应下来。
只这一手，厅内众人皆是坐直了身子，纷纷转动目光，上下打量起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
两千两银子，这家伙竟然眼睛都都不眨一下，就这般答应下来。
到底是有怎样财力的人，才能有这种伙计。
田玄目光炙热，朝戴力投去锐利的凶光，笑着开口提醒道：“这可是两千两银子，你就不准备与我讨价还价一番？”
身后的王猛站立不住，上前欲要还价，戴力拽住他的手臂，先一步笑着开口道：“这两千两也算公道，我权当是我们掌柜的想交土司这位朋友。”
“哈哈哈...”田玄掩面大笑：“这么说，爽快。这么说来，我倒是真想见见你身后的人，你们都这般痛快，那我也不能不小气。”
很显然，他对于这个回答很是满意。
大笑片刻，他又灵机一动，眯着眼睛朝二人提议道：“你们再加八百两银子，我可以派人帮你们把这些烧成生铁，然后再派人把这些东西给送回去。”
“土司！”王猛咬牙切齿，血红双眼。
田玄部下尽皆站起，展露肌肉，一脸凶相，直勾勾盯着二人。
“怎么？你们不乐意。”田玄端起茶盏，拿起杯盖，放在茶杯边沿研磨，随后吹了两口热气，端起茶杯小呷一口。
“呼...刺啦，刺啦...”
戴力笑了笑，再度讨好道：“既然土司大人都开口发话了，那就着您的意思，一共两千八百两，劳烦您将这些铁矿石处理处理嘛。”
“你！”王猛瞬间就急了。
“不错...不错，做生意就是要这样才好嘛。”田玄站起身子，转动目光朝周围部众教诲道：“看见没有，日后做生意，就要找这种有信誉的。”
“那是，那是。”众人皆是连连笑着点头，用看小丑的目光看向两人。
几千斤的生铁，其实至多一千五百两银子就能买到，二人足足花费了接近一半的银两，自是把这些人乐得合不拢嘴。
若是再多几个这种凯子，那他们向不发达都难。
戴力却是早已定计，装作有些为难的模样：“不过，我们只能事先给予五百两的定钱，剩下的银两，得等到货到了地方，再一手交割。”
“好！”田玄手下战兵足有五千之众，自是不怕戴力赖账，三两下拍板答应下来。
两边写下契约，按下手印，戴力匆匆返回将仅剩下的五百两银子，交付给田玄，恭声说道：“还望土司大人早早将铁矿炼好，我两家也好早日结清款项。”
田玄点点头：“最迟明年三月，你们要的东西，我必定凑齐。”
戴力笑了笑，对准田玄重重作了一揖，拽着愤愤不平的王猛迈步走了出去。
二人刚一离开，一名挺着肚子，身材略显肥胖的男子走了上来，带着几分担忧说：“大哥，三个月，要拿出四五千斤生铁，怕是不成吧。”
田玄握紧手掌，重重朝那人脑袋上就是一锤，喝道：“你是猪吗，不知道拿着银子，去别的地方收购生铁，到时候给那些家伙送去。”
那人捂住脑袋揉了揉，讪笑着退后几步：“可这些人到底图啥啊，这可是接近双倍的价格了，他们若是肯出这价，到哪买不到生铁！”
田玄也是眉头一皱，陷入了沉思之中。
忽有一人叫道：“还能图啥，当然是冲着咱大哥的名头来的呗，他不是说了么，想要和大哥交个朋友。那些银两八成就是给大哥的见面礼。”
见有打头，立刻有人跟着附和吹捧：“对对对...咱们容美可是整个恩施最大的土司，北边靠着江陵，东边挨着巴蜀，往南还能去到洞庭湖。谁人不想巴结大哥。”
“大哥不光长得儒雅，读得书也多，还会作诗，到时候给那些人作诗两首，顺带着卖给他们就是。”一人起哄道。
句句吹捧，直击田玄心间，直把田玄吹捧得脸色发烫。
田玄紧了紧身上衣衫，朝几人混不耐烦地摆手道：“行了...行了，都下去吧，临近年关切莫大意了，让刘家的小兔崽子逮到机会搞破坏。”
一名中年汉子一咬牙，凶神恶煞道：“大哥，你就是心太软，要照我的脾气，直接带兵去平了那刘家就是。刘贵那狗东西也是，仗着有覃家在后边撑腰，现在连主人都敢撕咬了。”
“是啊大哥，那覃懋粢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初若不是有您力保，将其收养在身边，他早不知道死那哪去了。”
“现如今，被人一挑拨，竟还记恨起你来。”
“田圭、田瞻你们给我住嘴！”田玄气得身子发抖，忍不住喝道：“懋粢还年轻，等他年纪再大些，就明白了。”
他对覃懋粢可以说是掏心掏肺，一如亲子教导，甚至还把三女儿嫁给了他，希望靠着他尽量维护恩施的格局不被打破。
没成想这小孩淘气得很，着急着向世人证明。
被刘贵一撺掇，竟打起了自己的主意，想要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