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朝廷的诏令抵达左梦庚军中。
诏书略日:“今建奴异动频繁,似有寇边之意,左梦庚治军有方,麾下军士悍勇无畏,特诏令入京勤王,拱卫京师。”
与此同时,皇帝还大方地授予左梦庚荆州卫指挥使一职。郝摇旗与赵虎分列同知,诸如疯驴子,郭老四等人皆有封赏。
千户以下官职,由左梦庚一人报交兵部,再行封赏。
“诸位,看来咱们是躲不过这一刀了。”盯着诏书看了两遍,左梦庚顺手将其拍在桌上,一脸的无奈地说道:“君为臣纲,君要臣死,我等反抗不得啊。”
大厅内众人闻声,皆是沉默不语。
正如左梦庚说的那般,现如今皇帝圣旨已下,若是不去,那就是抗命,如同叛乱。
他们虽然自视悍勇,但也不至于胆敢就此忤逆朝堂。
沉默数秒过后,赵虎低沉着嗓音说道:“看来这一刀是躲不过了,只有去京城走上一遭,否则我等麻烦不小。”
“万一咱们去了,朝廷又把咱们调到辽东,咱们又当如何?”一侧的郝摇旗反问道。
其余几人脸色阴沉如水,低垂着脑袋不肯说话。
左梦庚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说:“尽人事,听天命吧,大不了多给上边塞点儿钱财,皇帝应当不会过分为难我等。”
说到最后,左梦庚也没有底气。
崇祯这家伙生性多疑,好大喜功,想一出是一出。
说不准,真的头脑一热,就把自己和手下兄弟,派到辽东去和建奴死磕。
真到了那时候,他又该何去何从?
算了,还是先度过眼前这关再说。
心中暗自思忖几句,左梦庚重重拍板,朝麾下几人吩咐道:“疯驴子领一千兵马当做前军,本将亲自率领三千人马为中军,郝摇旗领一千人马做后军,杨有财为押粮官,火速准备。”
郝摇旗等人皆是躬身应下,唯独赵虎一人呆愣原地。
少顷,赵虎睁大环眼,满是错愕的看向左梦庚:“不会又要我留守吧,你把兵都带走了,我还留守可屁啊!”
左梦庚轻拍赵虎肩膀,笑着解释道:“唯有你在这我才安心,再说了,不是还有杨勇的民兵么,你好生带带,别出什么大岔子即可。”
赵虎撇撇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军中将领家眷皆在此地,按道理来说此事自是十分要紧。
只是次次留守,看着别的兄弟上阵杀敌,他的心变得愈发躁动不安。
左梦庚与诸将瞧见赵虎模样,纷纷靠拢上前,对他连吹带捧。
赵虎浑身飘飘然,应下左梦庚的请求。
霎时间,整个荆州卫驻地鼓角狰鸣,战云密布,战马来回奔驰,一辆辆拉着粮食的板车被打包完毕,运送到指点地点集合。
军中将士纷纷和自家亲属告别,整理行装,慨然奔赴京师。
左家大院的客厅内,只见柳韵黛眉微蹙,棱着眼睛坐立主位。
曹玉、侯玉珠、晴雪等三女分立两侧,皆是一脸担忧的看向左梦庚。
堂下,左梦庚双膝跪地,对准母亲三叩首:“君令已下,儿子不得不遵,还望母亲谅解。”
柳韵铁青着脸,凝视着儿子冷厉的面容,许久,方才带着哭腔说道:“你说说...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你就又要去打仗。”
“那建奴可都个个青面獠牙,五大三粗,就你这小胳膊小腿,还去打人家呢。”
许是觉察到悲伤情绪,侯玉珠与晴雪也跟着红了眼圈,抹着眼泪哭出声来。
左梦庚头疼欲裂,一咬牙,猛然对准母亲两叩首,然后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出。
他知道,不过他说什么都无法慰藉母亲,倒不如快刀乱斩,抽身离开。
果然,见左梦庚奔走,柳韵顿时止住哭意,急忙呼喊侯玉珠追赶。
三女一同追出,左梦庚听得呼喊,咬着牙不回头,脚下生风,急速消失在众人视野。“都回去吧,年前我肯定回来。”
侯玉珠双脚一软,满脸失魂落魄。
一侧的晴雪忙伸出玉手搀扶,强颜欢笑道:“姐姐,夫君又不是第一次行军打仗了,你又何必担心成这样。”
曹玉微微颔首,朱唇轻启,朝二女露出皓齿:“你放心好了,这家伙有九条命,在阎王爷哪儿都没挂名字,不用这么担心他的。”
侯玉珠眸子微闪,瞥了眼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赌气似地迈步走回。
...
就在左梦庚前往京师的途中,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城,一名身穿明黄龙袍,器宇轩昂的男子,来回在宫楼中踱步。
一旁的王承恩满脸心疼,目光随着皇帝的移动而移动。
倏地,崇祯陡然止住脚步,偏头朝王承恩问道:“卢象升和洪承畴他们的部众都到那儿了?”
王承恩连忙上前:“回陛下,根据今儿个早上的探子来报,卢总督与洪总制已经抵达德州,不日就能赶到京城。”
“快...要快!”崇祯紧握双拳,语气激动地说:“辽东发来密保,皇太极已遣阿济格,率领数万大军自沈阳出发,不日就要自宣府、蓟州入寇。”
与此同时,他还知晓,皇太极更是举国之兵,威压锦州,迫使辽东官兵不敢轻动。
对于大明边军的战斗力,崇祯早已领教过。
崇祯二年、崇祯五年、崇祯七年,建奴三连寇边,大明的边军一败涂地,丧土辱国。
崇祯二年,更是让人打到家门口。
这对于一向极好面子的崇祯来说,简直就是其奇耻大辱。
所以这一次,当他得知建奴又有寇边意图,他直接放弃让卢象升追剿流寇,前去宣府抵御建奴。
崇祯心念交错间,王承恩挤出笑容,柔声宽慰道:“陛下不必担忧,卢总督与洪总督皆是当世名将,久经阵战,自然不会耽搁陛下的大事。”
“希望如此吧。”崇祯低喃一声,然后又问道:“左梦庚那边,可曾有什么消息?”
王承恩眉目一挑,简单叙述左梦庚的概况。“左将军得了陛下的圣旨之后,不敢怠慢,当即命人备下粮草,奔京师来了。”
作为皇帝的近臣,他知道知晓皇帝如今对左梦庚,颇为看好,隐约有了收入麾下之意。
再加上,左梦庚能征善战,正当年少,更是正中皇帝下怀。
听罢,崇祯一拍手掌,笑着在大殿内来回踱步:“疾风知劲草,患难见忠臣啊!国家危难,正是要有此等忠臣努力协心之时。”
“陛下,左将军年刚满二十,您贸然拔擢他到一卫指挥,会不会有些...”王承恩见皇帝高兴,微抬眼帘,试探性地问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左梦庚年少居高位,若是在湖广那地待着还好,如果进了京城这大染缸,止不住要遭多少人记恨。
崇祯略微思索片刻,摆手打断王承恩:“非常之时,应当行非常之事,如今我大明社稷危难,正是应当不拘一格,选拔人才。”
王承恩还想再劝,猛然对上崇祯阴沉眼神,瞬间没了底气。
当天晚间时分,崇祯于乾清宫中召见兵部尚书张凤翼,与内阁首辅温体仁。
大殿内,只见崇祯端坐龙椅,张凤翼与温体仁站立殿下。
行礼毕,崇祯瞥了眼张凤翼,淡淡地问道:“张爱卿,辽东早已传来谍报,建奴似有寇边之意,兵部可有对策?”
张凤翼汗流浃背,支支吾吾道:“贼军原道而来,必定疲敝,我已命人深沟高垒,待贼军粮草耗尽,自会退去。”
“好胆!好胆...”崇祯气得重重一拍龙椅,指着张凤翼破口大骂道:“建奴弹丸之地,屡次冒犯天威,你官居兵部尚书,不思杀敌报国,竟只想避战不出。”
“莫不成,你想试试朕手中的天子剑?!”
张凤翼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建奴骁勇善战,且长于野战。我等若是与之对战,若是败上两阵,宣府震动,京师也微如累卵啊。”
崇祯咬牙切齿,气得胸口不停起伏,喝问道:“建奴骁勇善战,难不成我大明的将士就不骁勇善战了吗?”
“张凤翼,你畏敌如虎,该当何罪!”
说话间,就要让人将张凤翼打入大牢。
温体仁连忙上前制止:“陛下,张尚书的话也并无道理,比较上次建奴寇边,侯阁老也是坚壁清野,方才抗住建奴的攻击。”
上次既然大获成功,这次早有准备,再故技重施,建奴也只能看着干瞪眼。
“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国,难不成还怕他塞外蛮夷不成?!”崇祯怒发冲冠,歇斯底里地大声咆哮道:“谁若胆敢有畏战之言,一律以叛国罪论处。”
大殿内吓得一颤,噤若寒蝉。
许久,崇祯脸色恢复如常,又问温体仁:“国库中还有多少银两?”
温体仁面露难色,苦着脸答道:“银五十万两,金三万。”
“怎么只有这么少?”崇祯皱着眉问。
“回陛下,老臣自周延儒手中接管内库,府中就只剩下八十万两银子。”温体仁眼珠一转,吐起苦水来:“辽东的军饷,镇压流民的响银,安抚阵亡军士的抚恤...”
“照这速度下去,国库用不了多久就要见底。”
崇祯皱着眉头沉吟片刻,说道:“让江南加加税,再苦一苦老百姓,只要能剿灭流寇,抵御建奴。朕日后再还与他们就是。”
“陛下,江南的赋税已经加了五六次,若是再加,恐起民变!”温体仁小心提醒道。
“砰。”
一声闷响泛起,崇祯扯着脖子吼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和朕说说,到底该怎么办,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吗?他们还是朕的子民吗?”
温体仁与张凤翼哑口无言,只得糯糯点头。
崇祯紧闭双眼,揉了揉眼角挥手道:“行了,都下去吧。这样,先从国库中拿出十万两银子出来,朕要好生嘉奖此次入京勤王的将士。”
温体仁张嘴想说,却被一侧的张凤翼拽住胳膊,冲他连连摇头。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殿。
龙椅上,崇祯轻轻吐出白气,脑海中思绪万千。
如今的局势是越来越糜烂了,国库没钱,建奴寇边愈发频繁。前年,蒙古的最后一位大汗病逝,多尔衮率兵直奔青海。
一举击溃林丹汗残部,自此,蒙古彻底拜服在建奴的脚下。
建奴一时如日中天,大明却是危如累卵,大旱,瘟疫,北方数省闹起了饥荒。
各地入不敷出的折子,就好似雪花一般,飞到他的案头。
难呐,他这个皇帝当得难呐。
每日勤勤恳恳,节衣缩食,不敢沉迷奢华,只为重振大明江山社稷。怎料...世事难料,他一番励精图治,各地反而反贼四起。
连带着中都都遭到贼寇劫掠。
首辅换了一茬又一茬,丝毫不改变大明的羸弱的困局。
“难不成,朕真的错了?”想到这儿,崇祯缓缓睁开双眼,低喃一声。
不过很快,他就连连摇头,看了眼身上穿龙袍。眼神坚毅地喝道:“朕是天子,天子怎会犯错,错的都是那些乱臣贼子。”
“高贼蛊惑人心,塞外蛮夷不尊天威,妄图以弹丸之地,觊觎中原。”
一连吐出两口浊气,崇祯方才稍觉心安。
...
侯恂府邸。
一处偏厅内,侯恂与左良玉对立而坐,席间还有数名容貌俊美,姿态窈窕的侍女杂坐,为二人斟酒作陪,抚琴吹箫。
酒过数巡,左良玉忽然站起身子,对准侯恂说道:“恩相,这一杯酒我敬您。若是没您当初的提点,左某怕是还在辽东,当个一个小小的营都司,哪有今日的风光。”
侯恂笑着举杯与之对碰,然后一饮而尽。
“昆山为人忠厚,我自是省得,如今你居要职,掌兵要,手握数万雄兵,哪怕是陛下对你倚重万分。”
“这都是恩相的提点。”左良玉接着拍起马屁:“若是没您,哪有今日的我。”
侯恂笑着摇了摇手指,谈起正事:“梦庚在湖广如鱼得水,陛下将其招来勤,估计多有不快,你得好生相劝才是。”
“恩相放心。”左良玉一笑:“我已书信一封,让他做好准备。”
“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