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外的旷野上,一队队身披甲胄,手持长枪,腰悬弓矢的建奴骑兵飞快驰骋。
在其身后,跟随着少量蒙古骑兵,以及大量汉军旗的汉人。
相比较人数较少的真建奴来说,这些投降的“二狗子”才是攻打大明的主力军。
他们之中有的是辽东官兵,战败被擒,有的则是跟着“三顺王”孔有德投奔的东江兵马。
与建奴对战时唯唯诺诺,每当征战大明,势必当先,重拳出击,打得大明的边军节节败退。
说来也怪,古往今来的二狗子,打起自己人来都比较狠。
好似猎狗,向着新主人献殷勤一般。
此刻,汉军旗的诸将摩拳擦掌,发誓要在建奴的大老爷们跟前,展露身手。
与二狗子的跃跃欲试相比,队列最前的阿济格却是面容惨淡,眸子阴郁,一颗心沉到谷底。
他虽然得以安全返回沈阳,但皇太极明显对他不信任,但又将如此重任托付自己。他不知皇太极心中所想,但总觉有些怪怪的。
尤其是他身边的两位副将,更是让他后背一阵发凉。
二人一路上对他严防死守,就如同监视犯人一般。好几次他都想要发作,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自己现在戴罪之身,皇太极派人跟着就跟着呗,二人喜欢看,他就让二人看个够。
经历大变后,他的脾气倒是比之以前好上许多。
想到这里,阿济格不免自嘲一笑。
心念交错间,一名约莫三旬上下,身穿银甲的将领勒马前来,扬鞭指道:“阿济格,再往前走八十里,就是古北口,要不今日就在此歇息吧。”
阿济格瞥了眼来人,点头道:“那就在此歇息,派出斥候于宣抚、大同查探,找寻明军薄弱处。”
副将勒马折返,同时派出传令兵发出命令。
指挥蜿蜒曲折的队伍,就地扎营,整衣修甲,随后一鼓作气,攻入大明腹地。
接近八万人的队伍,迅速结成营寨,连营数十里。
其中后金各旗共计出兵七千,蒙古诸部出兵一万有余,剩下的通通都是汉军旗。
虽然人数众多,但他们的营帐却并不比建奴多,建奴五六人一间营帐,而汉军旗则是二三十人,拥挤一堆。
军汉又大多不持整洁,二三十人拥挤在不足十平米的大帐内,找不到一块多余的落脚地方。
狐臭味,体味,脚臭味,各自奇怪味道交织,瞬间汇聚成奇特味道。
汉军旗营帐正中,几副盔甲胡乱挂在一旁的支架,一团篝火燃起,几名穿着单衣的汉子,环绕篝火就着美酒烤肉。
其中为首一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精瘦,面色惨白,穿一件圆领短衫,腰束玉带,手中拿着一快滋滋冒油的羊腿翻烤。
男子换做孔冲,乃是汉军正红旗旗主,孔有德之侄。
本来他不想跟着阿济格来犯边,在家中待着多好,搂着娇妻美妾,每日都有美酒佳肴,软榻丝床相伴。
哪里用得着现在这样,风餐露宿,踩得一身泥浆。
拿起酒葫往嘴中灌了口烈酒,孔冲撇撇嘴,长叹道:“唉...真不知道叔父抽的什么筋,非得把我派来打仗,我也不是这块料啊!”
“少将军,旗主这般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只管听命就是。”一旁的老军汉开口劝解道。
“有什么道理,不就是想着在新主子面前多表现表现么?”孔冲喝了二两酒,瞬间胆气涌上心头:“他们建奴有什么傲的,打仗不还得靠着爷爷们。”
“少给军粮就算了,现在他娘的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这打个屁的帐。”
众人闻声吓得小脸一白,连忙捂住孔冲的嘴巴。
别看他们是个官儿,但在建奴眼中,狗屁都不是。甚至,普通的建奴士兵,都胆敢对他们吆五喝六,颐指气使。
老军汉苦着脸,苦口婆心地劝解道:“少将军,小心祸从口出,慎言...慎言呐。”
孔冲一把挣脱老军汉束缚,大骂道:“老子替他们打仗,替他们擦屁股,今天发发牢骚,哼唧哼唧两句怎么了?”
说罢,又是两口酒咕咚入肚。
醉意阑珊道:“想当初,建奴不过是大明一家奴。现如恶奴噬主,老子发发恼骚,骂他两句怎么了?啊?怎么了?!”
孔冲越说激动,身后几人连忙起身,一同将其按住。“哎哟,爷啊,您就少说两句吧。万一这要是让他们听了去,可有咱们好受的了。”
“放开老子,放开老子,老子今天就是要骂个痛快。你们怕什么,这是老子的大营,难不成建奴还能来这拿我不成?!”孔冲手脚并用,在地上扭动身躯,扯着脖子叫骂道。
“放开他。”
倏地,一声略显沉闷的声响泛起,众人手上动作一滞,抬起脑袋往后回看。
就见阿济格面容肃穆,手持钢刀,领着十余名亲随,站立在营帐左侧。
孔冲瞬间酒醒,蹭一下从地上爬起,跑到阿济格跟前,谄笑道:“哟,爷,您怎么来了。快快快,快给王爷拿两条烤好的羊腿来。”
“爷,您放心,这次我们肯定一切听您的指挥,保准将明军打得落花流水。”
阿济公眉头一皱,抡圆了手掌,重重挥向孔冲。
“啪!”
一声脆响泛起,孔冲脸颊红肿一片,眼冒金星,疼得泪珠直在眼眶中打转。
“爷...您干嘛打我啊?”
阿济格冷声喝道:“大敌当前,你竟敢在军中酗酒,肆意咆哮,乱我军心。来人,给我拉下去,重责一百鞭。”
孔冲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爷...爷,我错了,我也没喝多少,您就看在我叔父的面子上,饶了我这一次吧。”
说罢,连连晃动脑袋,对准泥地一阵猛叩。
涕泗横流,浑身沾满泥浆。
阿济格冷冷道:“若不是看这在你叔父的面子上,本将今日就砍了你的脑袋,以振军心。还愣着干嘛,还不快给我拉下去。”
话音落,他身后的亲随化作饿狼,扑向孔冲。
三两下将其制服,拖拽着他的身体,迈向高台。孔冲连哭带喊,阿济格不为所动,只是命人叫来其余汉军旗将领。
少时,军中的一处人形木桩前,数十名汉军旗的将领汇聚一堂,面面相觑,对准被绑在行刑架上的孔冲窃窃私语。
“本帅三令五申,严禁在军中酗酒,孔冲目无军法,醉酒咆哮,鞭一百,以儆效尤。”阿济格将森然目光在众人身上掠过,大喝出声:“你们都给我看好了,谁日后还敢再犯,定斩不饶!”
言毕,一名建奴抽出浸水的皮鞭,重重抽向孔冲。
“啊?!”
伴随着一声惨叫,孔冲白色的单衣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
“啪啪啪...”
紧接着,一道道鞭影宛如疾风骤雨一般,朝他身上席卷而来。孔冲惨叫连连,只觉细嫩的皮肉上,有万千野兽啃食。
疼得他心间发颤,瞪大血红眼珠,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
不一时,他被打得皮开肉绽,殷红的血迹顺着翻开的皮肉,流淌出来。
众汉军旗将领以手捂面,不敢再看。
五十鞭过后,孔冲“啊”的大叫一声,脑袋低垂,一下昏死过去。
“王爷,这?”行刑者不敢再打,略带为难地看向孔阿济格。
阿济格摆摆手,淡淡地说:“行了,把他抬下去吧,再有下次,定斩不饶。”
孔冲的亲随一拥而上,将孔冲从木架上卸下,然后往营中去找军医救治。
阿济格看也没看孔冲,反而是转动目光,再度投向汉军旗的将领,咬牙切齿道:“你们之中若是再有人胆敢不尊军令,妄自酗酒,定斩不饶!”
众将一同弓腰拱手,口中连呼“不敢”。
阿济格又训斥半晌,直至天色渐晚,方才作罢。
此后一连数日,大军军纪为之一肃。
与此同时,前去探路的斥候也纷纷折返。
这日午间时分,阿济格正与麾下于大帐中商议军情,忽然听得外边传来急切声响。
阿济格眉头一皱,忙命亲随将人呼入。
只见那人风尘仆仆,头发披散肩膀,但却是难掩脸上笑意。
见到阿济格,斥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欢喜叫道:“禀报王爷,我在古北口找寻到一条荒废道路,可越过明军防御,直通关内。”
阿济格顿时两眼放光,问道:“一次能通过多少人?”
那人思索片刻,回道:“道路还算完好,一次通过两三千人,不成问题。”
“太好了!”阿济格对准空中一挥重拳,接连在帐内走了两个来回,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简直太令人惊动了。
过了古北口,大明的京城之外,就只剩下密云卫和怀柔卫。
他雄兵天降,大明的卫所军队必定望风而降。
虽然不敢想打破大明的京城,但在京城附近抢上一遭,恶心恶心大明皇帝。
阿济格还是颇有兴趣。
此战也将是他的血耻之战,使得他洗刷掉被明军俘虏的耻辱。
想到这儿,阿济格重重一拍桌案,大声呼喊道:“吩咐下去,明日大军拔营,轻装简行,直奔古北口。”
军令传达毕,两名副将面面相觑,最终皆是保持沉默。
他二人虽是皇太极派遣而来,但名义上阿济格才是大军统帅。
再加上此事的确可行,二人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做文章。
临出发前,皇太极曾密令二人:若是阿济格再败,你二人可直接取其首级。若是胜了,待他回京前,卸去他的兵权。
总之就是一句话,赢了功劳算这两人的,若是再败上一阵。
损兵折将,不肖二人动手,阿济格也没脸返回沈阳。
次日早间时分,大军四更做饭,五更行军。
乌泱泱一片的人影,趁着清晨的白雾,宛如幽灵,朝着大明的边境行驶而去。
等赶到古北口附近。
阿济格亲自挑选三千精锐,沿着古北口的小道,进入关内。
其余大军稍后启程。
一路上,道路杂草遍地,荆棘丛生,青石堆砌而成的地面上,经过岁月的腐蚀,早已凹凸不平。
踩在上边,众人只觉脚掌疼痛。
阿济格身先士卒,横刀劈砍,为大军开路。
身后的士卒见上官英勇,立时士气大涨,一时气势如虹,连带着脚下步子都快上许多。
行了一日有余,阿济格领军翻过山岗,来到一处悬于山间高台。
自上往下看去,高台下,依稀可见田地纵横,一抹抹淡淡的绿意,顺着山下的田坎蔓延,直至几处冒着青烟的人家。
在几户小屋的周围,一条清冽的溪流,自西北往东南蜿蜒盘旋。
“走!”沉默数秒,阿济格横刀在手,低吼着往山脚奔去。
溪流旁。
几名汉子正赤身裸体,手中拉拽渔网,缓缓走入冰冷的溪中,抛洒入水,然后往回一拉。
渔网猛然抖动,一条条白花花的鱼儿,在网内来回跳动。
大者七八寸,小者也有三四寸,个个身材肥厚,身上鳞片闪闪。
几个汉子顿时喜上眉梢,一人忍不住叫道:“今儿个的下酒菜是够了,若是还有多的,还能拿到集市上去卖哩。”
众人纷纷颔首,然后迅速将其网中鱼儿倒入木桶,继续重复此前动作。
溪流宽约五六米,深二三米,水草丛生,食物充足。
再加之此地人烟稀少,也就住着十来户人家,因此每到四月份,这溪中的鱼儿都是极多。
附近的住户结束农忙,都会选择来此游历,捕捞鱼货。
一来可以解解口腹之欲,二来嘛则是可以用补贴家用。
众人忙得正酣,一人忽然瞥见山上有人影闪烁。
起初他以为烟花,忙擦了擦眼睛,人影非得没有消失,反而闪烁得愈发清晰。
“你们看那是什么?!”
其余几名汉子纷纷偏过脑袋,瞬间吓得眼皮一跳。
“建奴,是建奴来了,快跑啊。”
“快快快...快去通知密云卫。”
众人怪叫两声,顾不得地上收货,顷刻作鸟兽散。
不一时,原本树立在山脚的十来户人家,纷纷连滚带爬,逃出住所。
阿济格见行踪已泄,不做停留,率兵直取密云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