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兄弟你也太紧张了吧。”戴力一笑而过,将话题岔往别处,“对了,今日咱们阵亡的兄弟不少,明日山城怕是会更难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谁让咱们是后娘养的呢。”孔冲脸色一垮,满脸无奈。
明军居高临下,退无可退,必定死战抵挡。
他们从山脚攻打,道路崎岖,只有拿着人命一条条往上填,别无他法。
孔冲心疼麾下兄弟,但阿济格就如同一座大山一样,压得他战战兢兢,喘不过气来。
戴力瞧出孔冲内心苦闷,思索片刻,笑着提议道:“趁着明军疲惫,我军大败,不如派上一队人偷摸上山寨,前去袭营?”
孔冲闻声一怔,大脑飞速旋转:明军胜了一阵,肯定士气懈怠,若是能够派一队人袭营,没准儿真能起到一锤定音之效。
想到这儿,孔冲两眼放光,直愣愣看向戴力,喊道:“好大哥,还是你一语点醒弟弟啊,不然小弟可就真被那"贺疯子"拦住了。”
戴力心中暗自窃喜,表面却十分平静地说:“我也只是随口一说,贤弟还是自行斟酌为好。”
孔冲已被到手的胜利冲昏头脑,此时听得戴力后半句全然无感,他当即迈步走出大帐,遣人叫尚贵商议夜袭大计。
尚贵本也因为白日进攻不顺暗自烦躁,忽然听得孔冲来请,说是有要事商议。
无奈,他也只得来此一会。
尚贵刚一赶到,戴力打了个照面,识趣地走出大帐。
扫了眼帐内装饰,又闻到空气中的酒味,尚贵冷笑道:“孔将军还真是大胆,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啊。”
言语间满是奚落与讥讽意味。
孔冲自是听出其中味道,顿时不悦,不过一想起还要与这家伙共事,于是耐着性子说:“今日天晚,冒昧打搅尚将军,孔冲十分抱歉。”
“特地备了些酒菜,权当是给将军赔礼。”
二人现在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完不成阿济格的任务,他们两个主将一顿不说别的,一顿鞭刑肯定睡逃不过的。
因此,见孔冲服软,尚贵也不抓着不放,一屁股坐了下去,吃了口酒菜,斜着眼问:“说吧,大晚上的找我有什么事儿?”
觉察到他话语中的轻蔑,孔冲虽然心中不快,但也只得强忍住,开门见山道:“今日咱们攻山败上一阵,贺疯子肯定心高气傲,放松警惕。不如咱们趁此机会,各自择上勇猛之士,趁今日的夜色,打贺人龙一个措手不及?”
“手下兄弟都打了一天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叫不动这些痞子。”尚贵连连摇头。
“这有什么的,”孔冲往尚贵的方向凑了凑,继续道,“咱们疲惫,山上的贺人龙更疲弊,哪怕是败了,明日攻山咱们压力也会小上许多。”
尚贵听后,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不过选拔攻山人手却是个老大难。
这会儿谁愿意上山去啊。
“给今夜进山的兄弟,每人先发二十两银子。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瞧出尚贵的担忧为难,孔冲一咬牙,下起血本。
“二十两?”尚贵大吃一惊,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提醒道:“一条人命可不值二十两,我看顶多十两就到天儿了。”
“这有什么的,我就是说一百两一人,他们有命拿,还不一定有命花呢。”
“这倒也是。”
尚贵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反正这钱发出去,士兵也就是捂在手里边,等到真的战死了。
这钱说不得还能回到他的手中,然后再当做抚恤发下去。
对于这种事情,他并不是第一次干。
二人商议片刻后,立即各自动员麾下兵卒。
起初兵卒还不为所动,只是当那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摆放到眼前,晃人双眼的时候,他们眼中的火热恨不得将银两融化。
很快,一队两千人的队伍,迅速组建完成。
与此同时,一道黑色的身影,趁着夜色悄然溜出营门,借助一缕月光,直勾勾奔着贺人龙的营寨而去。一路上,白日的尸体堵塞过道。
鲜血成渠,在月光的映照下,散发出一种极为诡异的猩红。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缓缓抬起脑袋,露出一张极为平庸的脸来。
男子唤做王通,也是戴力手下的一员,只不过戴力往日里并未与之联系。
再加上这家伙长得实在普通,哪怕是他走脱,孔冲也怪罪不到戴力身上。
今夜,戴力故意诱孔冲来袭营,同时派遣王通前来通风报信,让贺人龙早做准备,打孔冲一个措手不及。
沿着崎岖腥臭的山路行驶许久,王通总算是来到一处怪石前边。
他倚靠在冰冷巨石,往上眺望,贺人龙的营寨光线黯淡,完全笼罩在夜色之下。
里边没有半点动静,只听得几声山风吹拂,挟着清泉激荡的声响,悠扬地自山间传来。
“好个贺疯子,若不是戴老总让我来报信,今日你非得误了大事不可!”王通咧咧嘴吧,带着几分不满小声嘟哝。
如此险地,竟然不设岗哨,让他一人如此轻松的偷摸上来。
在他看来,那就是玩忽职守,妥妥的一个酒囊放贷。
骂骂咧咧两句,王通不敢胆敢,摸着黑继续往前行走。
山路陡峭,再加上是夜间,因此他不敢太大意,一直紧绷着神经,注意脚下的怪石与脏东西。
路过一处低矮灌木时,王通忽然感觉背后一凉,几根冰冷的东西,一下抵在了他的后背。
“别...别,都是自己人。”王通忙举起双手,颤抖着声音说。
话音落,一道略带愤怒的反问响起:“自己人?”,惊得王通偏过脑袋,回身查看,就见一名黑靴小校,正带着四名兵卒怒目看着自己。
小校上下扫了眼王通,见他身穿建奴的衣物,顿时怒气冲天,掣刀抵住他的脖颈,大声喝骂道:“你这建奴的狗奴才,还敢说是自己人?!”
感受到刀尖上的寒意,王通打了个冷颤,心中自知不能激怒这小校,于是赶忙说明来意:“我是左梦庚将军麾下部将,有要事要见贺将军,十万火急,还请诸位兄弟行个方便。”
小校一听得他提起“左梦庚”,再度转动目光上下打量,同时将钢刀往后移了几寸,询问道:“你说你是左将军的部将,可有证据?”
“没有。”
“你逗老子玩呢?!”小校脸上横肉一抖,再次掣刀抵住王通脖颈。
王通暗骂这人蠢货,嘴上却不得不服软道:“兄弟,我是左将军麾下的夜不收,不小心被建奴裹挟,今天探听得到建奴动静,特来相报。”
“什么动静?”
“建奴今晚会来劫营。”
“什么?!”黑靴小校惊得叫了一声:“你是说,建奴今晚要来劫营?”
王通咧咧嘴,苦着脸答道:“我也是怕贺将军遭了那帮二狗子的毒手,这才冒死来山上告知贺将军一声。”
黑靴小校见他语气诚恳,再加之事态的确紧急,心中信了七八分,忙领着王通就往山上来。
是真是假,只等后边敌军来攻,便可知晓。
因此,那黑靴小校倒也不怕王通耍诈。
在黑靴小校与两个兵卒的护卫下,王通掠过小道,来到贺人龙的大寨前。
黑靴小校三两步上前,掏出腰牌,递到营门口。
核验无误后,四人进入营寨。
只见营寨内道路综错复杂,狭窄逼仄,若是不熟悉极有可能迷失其中。
当然,这并不是贺人龙治军无方,反而是恰恰说他深谙阵战。
行军打仗,将为三军之胆魄。若是营内道路宽阔,处处井井有条,一旦敌军破营,立马就会直奔着中军大营而去。
将一溃,三军再无人用命。
心中暗暗赞叹两声,王通不知不觉也走到一处高耸的大帐前。
他顿了顿,偏头朝大帐内看去,帐内灯光幽暗,不时还传出几声叹息声。
黑靴小校掀开帘子,先一步走了进来,王通在在安静等候。
不一时,里边忽然传来声响,“进来吧,贺将军要亲自见你。”
王通当即整衣戴冠,弓着身子迈入大帐,只见一名衣不解甲的汉子,左手持卷,借助油灯的微弱黄光仔细观看。
见到王通进来,贺人龙放下手中书卷,偏头看向他,笑道:“你说的事情,我早有预备,各处小道皆安排有人把守,贼军若是敢来定叫他有来无回。”
“看来小人的担心完全是多余了。”王通长松口气,对于贺人龙高看几分,“将军真不愧对是沙场宿将,胜不妄喜,败不惶馁,喜怒不形于色,颇有古之名将风采。”
贺人龙见王通一个夜不收说话颇有几分文墨,不由得起了兴趣,问道:“我看你也不像是粗鄙军汉,为何还来军中趟这趟浑水。”
“回将军话。”王通笑着摆摆手,“小的本是军户出身,小时候读了些书,后边左将军见我粗通文墨,就将我收入军中。”
“不过,俺们到了军中,也要读书。尤其是似俺这等夜不收,每月都要考核,若是考核不达标,赏银可就没了。”
“都读书?”贺人龙惊了。
一个大头兵打好仗就行,读了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光费时费力,读书读多了还容易胡思乱想,不利于军队的管理。
王通瞧见贺人龙脸上疑惑,笑着开口解释道:“普通的军士倒也不肖读书,只要认识几个字即可,不过总旗以上军官,不光要有军功,还得通过考核才能担任。”
“一个小总旗,手下不过五十来人,哪里需要识字。”贺人龙笑着摇摇头。
贺人龙言语间颇有些嘲讽意味,王通心中不满,但又不敢顶回去,于是婉转回道:“我们将军说了,一支军队的胆魄是主帅,高级军官称作骨架,至于似总旗,百总这等中下级军官,才是一支军队的血肉。”
“胆魄,骨架,血肉?”贺人龙低喃几声,随后猛然拍掌叫道:“好好好,你家将军的见地果然独特,难怪长宁军次次打胜仗,靠的就是将为胆,以高级军官为骨,这些下级军官与兵卒拼命搏杀!”
因为,只有总旗等下级军官,才时刻和兵卒待在一起,他们一言一行深深影响着底层兵卒。
若是总旗勇猛威武,文武兼备,手底下军士自然士气倍增。
“将军果然悟性超群,我只是随口一点,将军就知晓其中玄机。”王通顺势拍起马屁。
贺人龙闻声笑着摆摆手,挥手示意王通坐下。
一侧的黑靴小校心急如焚,这敌军马上就来袭营,主帅竟然还有闲心思在这谈天说地,万一真有个不测,那他们可就只有死路一塔了。
他思索良久,一步踏出,硬着头皮询问道:“将军,如果敌军真来袭营,咱们是不是该多准备准备?”
“不必。”贺人龙摆手回绝,颇有自信地说,“我已经做好布置,这夜间山路比白日更险,贼军抹黑赚不到什么好处。”
“不如让其他兄弟好生休息,以待明日的战事。”
黑靴小校还想再劝,一旁的王通觉得贺人龙说得有理,便率先开口道:“是该轮流休整,不过多准备一些,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贺人龙想了想,当即朝黑靴小校吩咐道:“李武,你去告知艾将军建奴夜袭之事,命他多留意今夜动静,随时准备增援。”
虽然有着十分把握能将贼军拒于山坡之下,但为了安全起见,贺人龙依旧给自己加上一层保险。
至于他麾下军士,他是一个都不会动的。
明日攻城才是真正的大菜,可不能被小股偷袭,自乱阵脚。
“遵命!”黑靴小校领诺而出,快步奔向艾万年大营。
大帐内,只剩下王通与贺人龙二人。
四目相对,王通看着贺人龙布满血丝的眼珠,知晓他已疲惫,于是寻了个由头就要离开:“将军日理万机,小的就不打扰将军休息了。”
“不碍事,这会儿也睡不着了,你来和我讲讲左梦庚治军之事就好。”贺人龙满脸无所谓。
王通正欲开讲,山下忽然传来喊声杀,引得他一阵侧目。
贺人龙面不改色,对准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王通无奈,只得在喊杀声中,与贺人龙粗略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