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狂风才停。
好久没有睡过这么稳妥安稳觉的孔冲，在床榻上缓缓睁开双眼。飒飒的凉风，顺着大帐的帘门吹了进来，吹在他的脸上。
孔冲顿感精神一震，迅速从迷迷瞪瞪中清醒过来。
抬头扫了眼周围的环境，他这才想起阿济格将自己大帐占去，自己则是来到这偏帐挤上一晚。
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孔冲一边穿衣，一变忍不住低声抱怨：“哼，说得好听，不就是想骗老子给你去打天下么。”
“他奶奶的，建奴就没一个好东西！”
正待他抱怨之时，一队凶神恶煞的建奴气势汹汹的朝他走来，为首一人身材壮硕，正是阿济格的亲卫巴图鲁，意为“勇猛的人”。
巴图鲁脚下步伐急速，一张脸铁青到极致。
阿济格不见了，一个大活人竟然一大早上不见了。
而且，昨日孔冲的部下特意将他们支开，各自美味招待，他一时禁不住诱惑，再加上这是孔冲大营，就半推半就同意下来。
现在想想，他恨不得抽上自己几个大嘴巴。
若是阿济格出事，他们这几个亲卫一个都逃不掉。
心念交错间，巴图鲁来到孔冲的住所前，孔冲刚穿好衣物自里边走出，巴图鲁一个跨步上前，一脚重重踹在孔冲的胸膛。
孔冲尚未看清来人，只觉胸口传来巨力，趔趄着退回大帐，直至撞到一处四角方桌这才抵住身形。
“他娘的，瞎了你的狗...”孔冲勃然色变，拧着眉大骂，只是狗眼“二字”尚未出口，他就瞧见巴图鲁等人一齐黑着脸走了进来。
“哟...爷，你们这么来了，可是王爷有什么吩咐？”他认得这些人的打扮，瞬间没了胆气，连忙话风一转冲几人点头哈腰起来。
“哼！”巴图鲁一步上前，一手揪住孔冲的衣领，一手晃动醋钵大小的拳头，“还不快把阿济格交出来，否则小心老子的拳头可不认人。”
孔冲吓得一机灵，不明白巴图鲁话中之意。
“爷...您说什么呢，我怎么有些听不懂您说话的。”
巴图鲁怒目圆睁，狠狠瞪了眼孔冲，才道：“阿济格不见了，我问过昨夜守门的小吏了，根本没看见阿济格出大营一步。”
“你还说不是被你藏起来了，你把大爷当傻子不成？”
话音落，他身后的几名壮汉摩拳擦掌，满脸凶相的逼迫过来。
孔冲闻声瞪圆眼珠，脸色黑上一片，心间掀起惊涛骇浪。
不可能...不可能，阿济格怎么可能会不见，这可是在他的大帐，这大锅别说是他，就是他叔叔来背也背不起。
昨夜是戴力命人看守，对，戴力，赶快得找他问问。
孔冲想到这儿，一咬牙，冲巴图鲁几人保证道：“爷，你给小的些时间，等小的去把昨夜值守的人叫过来问问，肯定给诸位爷一个满意。”
巴图鲁松开手上气力，朝孔冲点点头，孔冲长松口气，在几人目光的注视下大踏步走出偏帐。
出了偏帐，他一刻不敢耽搁，一边往阿济格住所奔去，一边则是派人去找戴力来见他。
主帐与偏帐不算太远，也就隔了两里地多上一点。
孔冲赶到主帐时，远远的，就瞧见尚贵带着几人在这等候，急得好似跳动的花猫。
见到孔冲，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迅速迎了上来：“孔老弟，你摊上大事了。”
“是咱们摊上大事了。”孔冲冷笑着回道。
尚贵老脸一红，激动地争辩道：“你可别赖上咱，这边是你的防区，而且昨夜的护卫也是你准备的，关咱什么事情。”
孔冲没有理会尚贵，掀开帘子走入大帐。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一丈长，宽半丈，凌乱异常的床榻。在床铺左侧，摆放着一张深色四角方桌，几根凳子。
尘土遍地的地面上，一片狼藉，显然昨夜在大帐内经过一番惊人搏斗。
看到如此景象，孔冲一颗心沉了下去。
原本十分熟悉、温暖舒适的大帐，此时此刻演变成森罗地狱，寒气逼人。
正在他愣神时，孔福颤抖着从外边探入半个脑袋，小声禀报道：“少将军，昨夜...昨夜戴力那小子，带着一个麻袋，出了大帐，至今未归。”
孔冲心中涌现出一股不祥预感，忙追问道：“里边装的是什么？”
“好像...好像是个人。”
“谁？”
“不...不知道。”
孔福嘴唇发颤，低垂着脑袋怯懦说道：“我看您用着他，也就没为难他，只当他是准备收拾哪个倒霉蛋，就给了个面子！”
“混账东西！”孔冲勃然色变，一蹙眉，嘶声力竭地大声咆哮道，“老子说过多少次，进出大营一定要检查，一定要检查，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徇私枉法。”
孔福被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筛糠般磕头：“小的知错，小的知错，还望少将军饶我这一次，小的一定把王爷给追回来。”
“还不快滚！”
“是是是，我这就滚，这就滚。”
孔福连滚带爬，摇晃肥胖的身躯朝大帐外奔驰而去。
这时候，跟个闷葫芦一样的尚贵开口说道：“他们没马，应当走不远，咱们派骑兵去追，不出一日就能将他们追上。”
“也只能这样了。”孔冲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同时不忘叮嘱尚贵，“王爷被贼寇给劫走的消息，可千万不能泄露，否则军心涣散，你我都是万死之罪。”
“咱省得。”尚贵拍了拍肚皮。
孔冲深吸口气，犹如被抽走全身气力一般，一个趔趄瘫坐在地。
阿济格可是这只大军的主帅，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般的存在。
一旦主帅遭遇不测，这些个建奴老爷，保准第一时间把他给撕成碎片。
想到这里，他咬碎牙齿，血红眼珠骂道：“该死的戴力，老子这么信任你，你这畜生竟干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出来。”
很快，巴图鲁也追了过来。
得知阿济格的去向后，几人艺高人胆大，当即骑上快马，一溜烟冲出大寨。
孔冲与尚贵的骑兵跟着紧随其后。
...
贺人龙营地大帐。
大帐内，贺人龙端坐主位，戴力与王猛二人分立而坐。此时，贺人龙望着二人的目光，两眼写满了感激之色。
他连败两阵，如果事后追责罪过不小，没想到眼下还有人送了份天大功劳上来。
这可是大清的王爷啊，此等军功，足以将他之前的罪责盖过。
想到这儿，贺人龙笑着看向王猛二人，赞叹道：“两位兄弟真是猛士，我蓟州局势，皆因诸位兄弟一念而活。”
“哪里的话，”戴力笑着摆摆手，把持着说话的话语权，“这还不都是洪总督运筹帷幄，再加上诸位将军鼎力支持，否则就咱这无名小卒，能干成这大事？”
总之就一个意思：洪承畴才是总指挥，真要巴结也得巴结他，何必去巴结你一个武夫。
听到戴力的言语，贺人龙心中就如同有毛毛虫爬过，又热又痒。
他吞咽一口唾沫，看向戴力问道：“两位兄弟，打算怎么处置这建奴？”
“让建奴拿战马，拿粮食，拿东西来赎买。”王猛大咧咧说道，“哦对了，还得让他们退兵，只要他们退出大明境内，阿济格的性命自然能得到保证。”
一个活的阿济格，可比死的作用大多了。
贺人龙听得在理，他转动眸子扫了眼二人，红着脸询问道：“在下有个不请之请，不知两位能不能行个方便。”
“贺总兵请讲。”戴力微微颔首。
“你们擒得阿济格的事情...”
“总兵大人勇冠三军，在此地遏制建奴许久，不然我等哪有机会擒得阿济格。”
“哈哈哈，好好好。”贺人龙见二人如此爽快，也不再端着身份，“俺早就听说，左将军麾下个个都英雄好汉。这要照俺说，他当个都总兵够格，何苦在那荆州卫熬时间。”
你懂个屁，在那荆州过得是土皇帝般的生活，在九边，天天防备建奴，不被打死也得操心累死。
戴力心中不屑，但表面却跟着附和贺人龙说：“贺总兵说的是，只可惜我家将军无意官位，俸禄，不然怎么也得争上一争。”
贺人龙笑了笑，然后又问：“你们没吃饭了么？”
“没呢，跑了一晚上，到现在水米没粘牙。”
“嗐，你看我这脑子。”贺人龙一拍脑门，大声朝一侧的亲随吩咐道，“去，让伙头营煮一锅小米粥，再弄上几个烙饼，送到我大帐里内。”
“是。”一名亲随领诺而出。
不肖片刻，冒着热气的小米粥与烙饼送了进来。
望着香气弥漫的小米粥，戴力与王猛胃部一阵痉挛，接连吞咽了好几口唾沫。
“贺总兵，我的那几个兄弟。”戴力没有第一时间举筷。
“你放心，亏不了他们的。”贺人龙摆手道。
几人这才放心，大快朵颐起来。
吃饱喝足过后，戴力忙提议道：“咱们得快些派遣几人，将这儿的讯息，报告给左将军和洪总督，省得建奴狗急跳墙。”
“嗯，得等到天黑才好行事。”
戴力闻声悠悠颔首。
孔冲这边走丢了阿济格之后，六神无主，根本没有心思再来攻山。
他一人独坐大帐，心中十分绝望，丢了这么个大人物。等到他回到大清，那些个贵族还不得生吞活剥了他啊。
到时候，就是他叔叔也保不住他。
他心中挣扎万分：我到底该怎么办？
阿济格若是真找不回来，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在这儿战死算了。
不过很快他就将念头打消，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呢。
他现在开始想念家中，想念了软糯可口的美食，想念金丝软塌，还有那娇颜如花，浑身白皙水嫩，热得跟一团火的美妾。
如果他没有来这儿，这个时间点应该正搂着娇妻美妾，吃着美味佳肴，快活似神仙吧。
“阿济格啊，阿济格，你说说长得这么五大三粗，平日里对谁都是凶神恶煞的，怎么就这么容易就被人给绑了去呢。”
孔冲内心郁闷万分，恨不得将阿济格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
若不是因为他的缘故，自个儿至于如此担惊受怕么。
正在这时，又有骑兵来报，沿途没有发现戴力等人踪迹。
孔冲心中惊了一跳，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戴力与贺人龙搅合到一起去，这下他还攻个屁的山，人家把阿济格往那一摆。
他还敢往上攻山？
但凡阿济格有个什么损伤，他可就是罪大恶极。
要不派人去和贺人龙谈谈？
孔冲忽然灵光一闪，从脑中蹦出一个念头。
很快这个念头愈发坚定，他整衣佩剑，慨然而出，喝道：“来人，去把尚贵给我叫来。”
日渐西斜，落日洒下最后一抹血红余晖，尚贵阴沉着脸，迎着暗淡的光线迈入到孔冲大帐。
二人四目相对，孔冲开门见山道：“阿济格八成是被戴力虏到贺人龙哪儿去了，这下咱们是难办了。”
尚贵知晓其中凶险，经过短暂失神后，直愣愣问孔冲：“你那打算怎么办？”
“谈判。”
“谈判？”尚贵一怔，旋即笑道，“你就不怕明军狮子大开口，要咱们的命？”
“你要知道，如果阿济格的命没了，咱们的命也就没了。”孔冲深吸口气，以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说了出来。
尚贵闻声没有说话。
他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阿济格的命比他们这一堆人加起来，还要值钱。
哪怕是大清皇帝不喜欢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也不是他们能够招惹的。
孔冲继续说道：“只要贺疯子肯答应放人，不管什么要求，咱们都得咬着牙答应下来。抢夺的财宝，百姓，降卒通通可以还给他们。”
“咱就怕这些人，不止要这么多。”尚贵眉头蹙成一个疙瘩，喃昵自语道，“万一他们要咱们两人的性命，咱总不能将脖子伸出去让人砍吧。”
孔冲沉默数秒，许久方才开口回话：“走一步看一步吧，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那咱们也只得另寻他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