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流火,炙烤大地。
昌平城道路两旁的白桦树嗮得耸拉叶子,低垂枝干,一圈圈热气打地面升起,在空中转了个圈,消失不见。
枝干深处的知了,趴伏在树上,一个劲叫个没完。
直热得狗吐舌头,马撅蹄。
这日正午时分,几声鼓响过后,左梦庚与李通来到官厅衙门落座。
刚一坐定,李通立刻从怀中拿出一封奏折,笑着递到左梦庚跟前。
“还请左将军过目。”
左梦庚顺手接过,粗略一扫。上边写的大概内容是,左梦庚与李通得知建奴寇边,深知不可龟缩城中,故主动出击,幸得皇帝布置得当,又有大明列祖护佑。
这才斩首两千级,大破敌军。
里边极尽谄媚之词,都快把崇祯皇帝吹到天上去了。
左梦庚看得兀自愣怔,李通登时心头一紧,他还当是左梦庚不想分润功劳给自己,于是压低声音问道:“左将军,这奏折可是有什么不妥?若是有,还请你给本官指出来。”
“啊?”左梦庚迅速回神,将奏折怕在桌上,笑着摇头:“李知州不愧是翰林出身,引经据典,笔绽生花,左某一介武夫,看得是满头大汗啊。”
那是!
李通心中得意,表面却依旧保持着谦卑的姿态,提议道:“若是左将军没什么异议,那这奏折,本官就差人送到京城去了。”
“知州自便。”
李通喜上眉梢,暗道左梦庚上道,看向他的眼神,愈发顺眼。
随即又想到白拿别人功劳,有些过意不去,仍不死心道:“将军连日征战,身边也没个女眷,不如...”
“不必了。”左梦庚立时站起身子,板着脸打断道,“本将最近身体不适,正是该好生休养,不可亲近女色。”
身体有问题?这生龙活物,气血如龙的也不像啊。
难不成,他喜欢男...
李通不禁打了个冷颤,连连摇头,随即对准左梦庚尴尬一笑,迈步走出了官厅。
一刹间,左梦庚与曹文昭在昌平城外,大破建奴左军主力的消息,犹如一片片雪花一般,飘向蓟州宣府的每一个角落。
卢象升与洪承畴看罢,立时决定,挟大胜之威,主动出击。
...
五日后,北京城外。
左梦庚身穿铁甲,骑黑鬃马,腰胯长刀,威风凛凛地往前行进。
在他的身后,数千的长宁军昂首挺胸,踏着整齐的步伐往前行进。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们此次勤王就算告一段落。连胜上两阵,斩首千余级建奴,如此功劳,足够左梦庚加官晋爵。
至于后边的收尾,左梦庚并不想参与。
一来他手下兵士经历两战,不管从心理还是生理都已经疲敝,哪怕是他,也强制要求不得。二来,花花轿子众人抬。
功高盖主者不赏,他深知其中道理,也没必要拿性命去换些虚名。
想到这儿,左梦庚浑身轻松,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他回头一瞥,瞧见自己军队阵型不散,个个眼中带着血气。
经过一场厮杀之后的军队,总算是褪去胆怯,成为一支铁血之军。
这才叫军队。
唯有经过血与火的淬炼,才能叫做军队!
左梦庚在心中低吼两声,再度将脑袋移向前方。
城门口,早有一队身穿官袍的官员,笑脸相迎,直勾勾马上的左梦庚。
“侯恂都来了...还真是看得起我呢。”左梦庚瞧见其中一道显眼的红袍,不由得自嘲一笑。
不过很快,左梦庚迅速调整心态,大声咆哮道:“检查军容,准备进城。”
“检查军容,准备进城...”
“检查军容!!”
伴随着一声声种下军官的呼喊,在场军士吩咐整理衣着,将腰杆挺得笔直,大踏步往城奔去。行进间,黑靴踩在地上,发出“踏踏踏”的动天声响。
城门口,侯恂看得脸色一红,心中一阵热乎,暗忖道:这小子现在成了气候,又深得皇帝信任,此前我暗自李代桃僵,怕是得罪这小子。
若是与他有了隔阂,那可就难办了。
想到这儿,侯恂一阵后悔,也暗骂女人眼皮子浅。
如果不是他夫人和弟妹一直撺掇,他也不会做出那等糊涂事情,导致他现在处境如被动。
正思忖间,左梦庚行至城前,立时滚鞍下马,对准侯恂一拜,抱拳道:“下官左梦庚见过阁老,见过诸位先生。”
侯恂如梦方醒,他听得这个称呼,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自家人,哪里用得着如此生分。对了,玉珠还好吗?”
“还好。”左梦庚表面热情回道。
听话听音。
侯恂听出左梦庚话中的不耐烦,但眼下还得用着父子二人,只得压抑着性子,笑道:“好就行,好就行,这丫头从小就命苦,你可不许亏了她。”
左梦庚点点头,催促道:“阁老,咱们在这儿堵着,影响百姓进出,还是快些进城去吧。”
侯恂一拍掌,当即命人在前边带路。
左梦庚与侯恂并肩而行,一路上,侯恂问起左梦庚冷暖,左梦庚不冷不淡,弄得侯恂心中直痒痒。
这一刻,他不像是阁老,反倒是一个犯错的小老头儿。
半个时辰之后,左梦庚安顿好疯驴子等人,受侯恂邀请来到侯府。
侯府占地二十来亩,进入大门,首先是轿厅,再往里则是一个占地五亩的亭台花园。
其中阁楼林立,枕山绕水,处处美景萦绕。
掠过花园,则是一处四楹大的客厅。
左梦庚与侯恂在客厅内落座,二人对视一眼,左梦庚逢场作戏道:“阁老,都说您是园林高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侯恂笑着回道:“这也没外人,你我之间,哪用得着如此生分,你唤我一声伯父即可。”
“伯父。”左梦庚轻轻叫了一声,直接问起正事,“小子想知道,我们的功劳和赏赐,什么时候能够核定下来?”
“呵呵,怎么,这就急了?”侯恂笑着打趣道。
“倒也不是,就是这京城米太贵,这么多口子吃喝拉撒,我口袋都快空了。”左梦庚摇头回了一句。
“这事儿急切不得。”侯恂虽然心中已有决策,但依旧压着左梦庚,“按照正常的情况来讲,小功核算半月,大功怎么也得核算一月。你这等功劳,由兵部发文,再由下边的人核算,再报知内阁,两月内能够办完,就算烧高香了。”
两月?这样太久了吧。
左梦庚眉头一皱,问侯恂:“能不能快些,亦或者让我等先回江陵?”
“这...”侯恂看得左梦庚吃瘪,心中窃喜,表面却装作为难道,“朝廷法度在此,这内阁与兵部也不是老夫说了算。”
说到这儿,侯恂一停顿,话锋陡然一转:“不过,既然你立下此等大功,老夫豁出去这张老脸,也得帮你试上一试。”
左梦庚暗骂一句“老狐狸”,投桃报李道:“那就小子就多谢阁...伯父,施以援手,日后若是有什么用得上小子的地方,伯父尽管开口就是。”
说罢,找了个借口就要开溜。
侯恂一把拽住左梦庚的手腕,揶揄道:“今夜你可不许走,昆山临去临清之前,还嘱托我,一定要好好招待你。若是你这般走了,别人还说我侯恂刻薄呢。”
父亲去临清了?
左梦庚一呆,他本想与父亲在京城见上一面,没想到有错过。
侯恂抚须一笑,继续说道:“你就安心在这住着就是,权当是自己家一样,千万别与我客气。”
左梦庚还欲找寻借口,外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两人回头看去。就见一名身穿制式衣袍,腰挂牙牌的太监走了进来。
他看了眼左梦庚,开门见山道:“左将军,皇上宣您进宫去,走吧,可别耽搁喽。”
...
自打左梦庚的战报送到京城后,以往冷清的乾清宫,顿时变得充满生气。大小内侍,脸上笑容洋溢,披红挂彩。
宫门外,树上枝叶愈发翠绿,繁花似锦,鸟儿也叫得更加欢快。
整个宫内,都充斥着节日的喜庆。
这日午间时分,崇祯皇帝迈步走上龙椅,忽然听得有人来报,说是左梦庚已经返京。没有丝毫滞缓,他当即差人,前去将左梦庚叫到身前来问话。
大殿内,崇祯皇帝闭着眼眸,端坐龙椅,虽然极力压制心中激动心绪,但微微颤抖的身躯,依旧将他此时的心情展现无遗。
如此大功,皆在自己任上发生。
这说明什么?
说明自己治国有方,能臣良将辈出,大明的社稷江山虽有动摇,但却未曾伤及根本。
他文治武功,不输太祖与成祖。
想到这儿,崇祯紧绷的面庞上,再度涌现一抹红潮。
一旁的王承恩瞧得真切,瞬间眼角湿润,在他的记忆中,皇帝已经许久未曾像最近这么高兴了。以往都是眉头蹙成一团疙瘩,动则破口大骂。
最近几日却是整日笑嘻嘻,连下边的人都说,皇帝改了性子。
要是皇帝能一直这样,那该有多好啊。
一主一仆心思各异,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公鸭嗓的声音:“皇上,左将军到了。”
“宣!”崇祯猛然睁开双眼。
话音落,不一会儿,左梦庚就快步走了进来。刚一入内,左梦庚就双膝一软,对准龙椅上的崇祯一拜:“臣,左梦庚,参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转动目光扫了眼左梦庚,见他肤色略显黝黑,与两年前相比,稚嫩的面庞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成熟与稳重。
他暗暗点头,笑着挥手道:“左卿平身。”
“谢陛下。”
左梦庚站起身子,毕恭毕敬地站立原地。
龙椅上,崇祯皇帝瞧见左梦庚局促不安,笑着说道:“不必拘谨,今日朕就并无外臣,你权当是在你的军营里就是。”
“王承恩,去给左梦庚拿个凳子来。”
“是。”王承恩领诺而走,很快就带着两个小太监,将一把梨花小凳,摆放到左梦庚跟前。
左梦庚冲王承恩一笑,又与皇帝“谢恩”,这才忐忑地坐了下去。说实在的,他与这位喜怒无常、好大喜功的皇帝在一起。
浑身都感觉不痛快,生怕那个地方说得不对,一脚把自己踹走。
偏偏他还摆出一副和蔼可亲、处处为你着想的模样,看得左梦庚心中作呕。
沉默数秒,崇祯皇帝率先打破僵局:“你这次干的很不错。”
左梦庚赶忙站起身子,答道:“都是赖皇上庇护,手下弟兄忠贞报国,这才建此功勋,要论功劳,臣不敢称功。”
“哈哈哈...,王承恩,你看朕怎么说来着。”崇祯大笑出声,侧身望向王承恩,揶揄道,“这家伙就是个马屁精,他是真把朕当成,那种好大喜功的无道昏君了。”
王承恩掩唇一笑,跟着拍起马屁:“陛下文治武功,那是有目共睹,左将军只是实话实说,怎能叫做拍马屁呢。”
“南阳诸葛有云:不宜妄自菲薄。”
“陛下有此功劳,臣下歌颂称赞,又有何不可?”
这一番话,不说崇祯,就连殿阶的左梦庚都听得一阵鸡皮疙瘩。
他抬起头,用余光扫了眼一面皱皮的王承恩,暗忖道:好个脑子活泛的老太监,难怪能在皇帝跟前如此受宠。
崇祯乐了一会儿,止住笑意,丹凤眼一张,朝左梦庚投去两道寒光,说道:“你此番立下大功,朕不能不赏。这样吧,你带人去辽东,正总兵当不上,就先当个副总兵。”
什么?!
左梦庚身体一抖,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脚掌直冲天灵盖。他整个人宛如被雷电击中一般,失魂落魄,直愣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辽东...那可是绞肉机般的存在,他一直想要逃避,结果还是有此一劫么。
一旁的王承恩也是雷得外焦里嫩,他不明白皇帝突然来这一手,到底是为何。但皇帝金口一开,他知道,这事儿八成没有缓急。
察言观色了一阵,王承恩开口提醒道:“左将军,这可是升官儿的大好事,你还不赶快谢恩?”
左梦庚如梦方醒,为了活路,他只得咬牙顶道:“陛下,臣资历浅薄,怕是担当不得如此重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你敢抗旨?!”崇祯脸色一变,语气骤然冷上几分。
“臣...臣资历浅薄,担不得如此重任。”
“哼!”崇祯皇帝一拍龙椅,冷声斥道:“朕说你当的,你就当的,谁敢说半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