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左梦庚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将自己锁在屋中,喝得酩酊大醉。
没有人知道,崇祯皇帝到底与他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他很难受...难受,那种死寂与绝望的感觉,看得周遭的人心拧做一团。
睡梦中,左梦庚发现自己身处锦州战场,周围血雨腥风,杀声震天动地,黑滚滚的人头拥堵在一起,不要命地往前冲锋。
前边箭矢如雨,空中充斥着“咻咻咻”的声响,带起一阵尖锐劲风
疯驴子、赵虎、郝摇旗一个又一个倒在自己身旁。
鲜血,内脏洒了一地。
他清楚到感觉到,箭雨没入肉体的痛感,撕心裂肺。
他张大嘴巴嘶吼,却只觉喉咙塞了火炭,怎么吼叫也叫不出来。
望着一个一个惨死在身前的兄弟,他猛然回头。
身后,崇祯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冷冷地凝视自己,不带任何感情。
“不...不要,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在这儿,我得活着,活着。”左梦庚猛然一颤,撕心裂肺地咆哮出声。
下一霎,他陡然睁开双眼,扫了眼周遭的环境。
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暖室,室内光线昏暗,镶嵌着着祖母绿宝石香炉光彩熠熠,不停往外喷吐香气,令人心神舒展。
“呼...原来是梦啊。”左梦庚后背湿透,如释重负般地长松口气。
他伸手往左一模,入手是一具柔软细腻,滚烫得宛如火炉的躯体。
左梦庚惊得一跳,他再次看了眼周围环境,确定这是自己卧室。
不会是这女人走错房间了吧。
左梦庚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从刚才的触感来看,这应该是个女人才对。
正待他沉吟间,女人“婴咛”一声,往自己的怀中努了努。
左梦庚低头一看,借助微弱的光线,这才看清怀中佳人面貌。
只见她约莫十七八岁,面如桃红,秀眉飞扬,再往下则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玉鼻上略施粉黛,更为其平添了几分别样风韵。
许是觉察到左梦庚的视线,怀中女人缓缓睁开美眸,二人视线交错,少女顿时红了面颊。
左梦庚率先开口问道:“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一位大老爷,让奴家,来服侍将军的。”女人羞答答地回了一句。
左梦庚一呆,赶忙问了那人相貌。女人低垂粉面,一一与左梦庚说了出来。
原来是郝摇旗那个损种。
左梦庚苦涩一笑,他没想到,手底下人竟然给他来了这么一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还有这女人怎么处置也成了大问题。
沉默半晌,左梦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叫玉娘。”女人娇滴滴地回了一句。
“你家中还有谁?”
“没人了。”玉娘摇摇头,双眸含泪,“奴家十岁时家乡遭了水灾,父母弟弟全都死了,奴家被一个人贩子带走,卖到一户人家小丫鬟。”
“后来那户人家又把我卖给了一位妈妈。”
“是妈妈给我吃穿,还叫我弹曲儿,识字。”
左梦庚面无表情,淡淡地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玉娘一呆,她“哇”的一下哭出声来,左梦庚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哭了好一会儿,她方才抬起头,抽噎道:“昨日那位大爷已经将奴家买了下来,奴家日后就是公子的人了,公子若是不要玉娘,玉娘怕是无家可归。”
像他们这种女人,若是被破去了身子,地位将会直线下降。还是清倌人时,妈妈哄着,来往的宾客捧着,享尽偏爱。
但若是破了瓜随意给点儿钱,乞丐都能爬上她的床铺来。
昨夜本是她的出阁之夜,有豪客一掷千金,直接将她买了下来。那人虽然年纪大些,但长得还算周正,也算是所托之人。
怎料,那人把他带回,却对她说:“进去好生服侍里边的公子。”
她这才明白,里边的公子才是这位爷的主人。那位爷就已经颇具气度,能够有这样下人的主子,那得是何等身份。
想也没想,玉娘立即推门走了进来。
当她瞧见一张英武年轻的面庞上,当即芳心一颤,连着对天祷告了好几下,暗叹老天爷待她不薄,竟让她能服侍这样一位公子哥。
当晚,二人一番缠绵,这才有了这场景。
哭了一会儿,玉娘抬起螓首,眼泪婆娑地问:“公子...公子可是觉得玉娘长得丑?”
左梦庚摇摇头。
“那可是嫌奴家身子脏?”玉娘急了,一把掀开被子,指着被上的殷红说道,“奴家之前还是清倌人,未曾接待过客人的。”
说着她红晕飞腮,糯糯说道:“公子是奴家的第一个男人。”
左梦庚深吸口气,往外一瞥,见外边天已经大亮,立时推开玉娘,找寻衣物穿衣起身。
玉娘赶忙爬起,为左梦庚穿衣束带。
好一会儿,左梦庚穿上绯红质地金丝豹子官袍,腰束黑色布涤犀牛带,下着一身黑色夏布窄腿长裤,足蹬一双黑皮靴。
站在那儿,就如同一位天上下来的星宿,瞧得玉娘面颊绯红。
调整了好一会儿心绪,左梦庚回头看向玉娘,带着几分无奈道:“抱歉,我不能带你走,不过这处宅可以给你住,我再给你找几个丫鬟下人。”
“那郎君还会回来么?”玉娘追问道。
“也许会吧。”左梦庚失魂落魄地随口一答。
“那公子可否抱抱奴家?”玉娘满是期盼,直愣愣看向左梦庚。
左梦庚笑着摇摇头,玉娘的双眸一下暗淡下去,她强忍住泪意,说道:“奴知道公子有身份的人,瞧不上奴家这等女人,也是正常。”
“不过公子放心,玉娘虽出自分尘,却也知烈女之训。既然已经失身于公子,就绝不肯再让别的男人,碰奴的身子一下。”
左梦庚内心微微动摇,但很快消散,他冲玉娘挤出笑容,柔声道:“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府中的丫鬟与下人尽管使唤就是。”
说罢,左梦庚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出去。
阳光,蓝天,白云,微风。
微风夹带着花香美得院中枝干舞动,暖阳高悬穹顶,洒下金色的阳光,在芳草地上,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
迎着暖阳与微风,左梦庚迈步朝自家大厅奔去。
这时,郝摇旗与疯驴子几人汇聚一堂,眉头蹙成一团。
左梦庚向来不是酗酒之人,很显然,昨夜皇帝肯定说了些什么令他失态的话语。
而且,想必还与他们有关。
沉默许久后,郭老四见气氛沉默,笑着揶揄道:“昨夜,老郝可真是大手笔啊,这钱自个儿就掏了,啧啧,这可是六百两银子啊。”
“那下边是镶了金边,还是镶了银的。”
“你懂个屁,你以为将军跟你似的,是个女人都能要喽?”郝摇旗瞪了郭老四一眼,笑骂道。
“他能懂个屁啊,就是个土老帽。”侧边的疯驴子也跟着讥道。
“有个屁不同,熄了灯火,都一个样儿。”郭老四一龇牙,满脸可惜,“六百两啊,都够咱去河南买上多少黄花大闺女了。”
“这老妈子,简直就是抢钱。”
疯驴子还待答话,左梦庚一个跨步走了进来,他扫了眼几人,几人立时站起身子喊道:“将军。”
众人挥手致意,脚下步子不停,直走到首位上的位置坐定。
刚一坐定,左梦庚觑了眼郝摇旗,吩咐道:“昨夜的事情,下不为例。”
“是是是。”
郝摇旗尴尬一笑,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一样,左梦庚顺带补充道:“哦,对了,还有昨夜的钱财我可不帮你报销,权当是你送给老子的。”
话音落,郝摇旗的脸上一下胀成了猪肝色。
一侧的郭老四与侯杰捂嘴偷笑,一脸的幸灾乐祸,仿佛在说——让你自作聪明,活该赔了老底儿,还挨上一通责骂。
疯驴子倒是出奇稳重,忙问道:“将军,昨夜皇帝老儿到底与你说了什么,怎么你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其余几人也是一脸凝重,纷纷将目光投向左梦庚。
左梦庚本来已经忘却烦恼,经疯驴子这一提醒,瞬间回想起来,长叹道:“皇帝让咱去给他守山海关,去和建奴死磕。”
“什么?”几人瞪大双眼,只觉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郭老四叹道:“将军,咱的根基在江陵。辽西与辽东世代被将门们把持,就咱这几千人,去了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
左梦庚苦笑:“我又何尝不知其中道理呢。”
郝摇旗皱着眉头问:“难道此事就没个援急与商量之法?”
左梦庚摇摇头:“那位的旨意,谁人胆敢忤逆,他只需一句话,就能把黑的变成白的,一句话就能让咱万劫不复。”
疯驴子眼中陡然射出凶光,咬牙道:“将军,不然咱们干脆...”
“不行!”左梦庚立马止住他的话头,“京郊之侧,不知多少军队,就咱这点人,怕是还没走出北京城,就让人给堵住了。”
疯驴子急了,拍桌大喝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让他把咱们兄弟当炮灰使吧。”
一侧的侯杰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偏头看向左梦庚,提议道:“不如,让侯阁老联合朝中势力,让皇上回心转意。”
侯恂?他能说动崇祯皇帝么?
左梦庚心中直打鼓,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冲侯杰点了点头,正准备起身去寻侯恂。
忽然,门外走来一黑靴小校,见到左梦庚,立时禀报道:“将军,外边来了个书生,说是前来赴约。”
“赴约?”左梦庚一呆,随后想到什么,忙追问小校:“来人叫什么名字。”
“哦,他说他叫傅玄。”
“快快...快去把他给我请进来,不,我亲自去见他。”左梦庚激动地语无伦次,一个箭步朝屋外射去。
左梦庚府邸门口,站着一名书生打扮模样的男子。
只见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欣长,五官分明,着一身豆青色夏布圆领长衫,头戴青色程子巾,背挂一个深色小包裹,脚踩黑色布鞋。
正是自大同与左梦庚阔别两年之久的傅玄,傅青主。
自打那日回家之后,他一面陪伴妻子,一面时刻注意左梦庚的消息。当得知这位少年,竟然一步一步,在江陵站稳脚跟,他知道他果然没看错人。
于是一月前,他阔别娇妻与幼子,不顾危险,毅然踏上来京城找寻左梦庚踪迹。
他扫视着门口牌匾,心中思绪万千,不知以何种面目,前去见这位新贵。两年前,或许他还能自傲一下,但现在呢。
人家是威名赫赫的将军,他却只是个落第秀才。
思索间,一道激动的声音率先传了出来:“哈哈哈...,青主,你可算来了,咱等你,可是等的望眼欲穿啊。”
傅玄骤然回神,往门口一看。
左梦庚面容含笑,大踏步走了出来。比之两年前的模样,少些稚嫩,多了些杀伐果断的气质。
傅玄一惊,忙躬身行了一礼:“傅玄见过左将军。”
“虚礼什么的就免了,走走走,今日就让我给你接风洗尘。”左梦庚摆摆手,扶住傅玄下坠的身体,拽住他就往里走。
傅玄只觉手腕上传来一股巨力,他暗自惊叹,只得顺着左梦庚的意思,走向府邸内部。
不一时,一行人来到客厅坐定。
除却侯杰之外,其余几人都是见过傅玄,虽不知左梦庚为何看重这个穷酸书生,但上官的面子,他们也不好不给。
疯驴子几人立马行了一礼,傅玄欠身回上一礼。
礼毕,傅玄见左梦庚虽表面开心,实则腹有愁容,忍不住问道:“左将军,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左梦庚尚未答话,疯驴子大大咧咧道:“还不是皇帝非要把咱哥几个,调到辽东去。将军发愁啊,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傅玄叹息道。
“是啊,先生可有什么脱身之法”左梦庚苦涩一笑,问他。
傅玄初来乍到,为了展现价值,自是不敢隐瞒,于是笑道:“将军不想去辽东,辽东的望族们,也不想将军来横插一脚呢。”
“对啊!”
左梦庚如梦方醒。
祖家经略辽东多年,自然不想他来。倒是可以从辽西的将门哪儿,做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