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九郎不知是鼓起了勇气,还是但求速死,索性大喊道:“檀格,当年害你的人是我,你要我的命便拿去!”
易乔听他此言,大惊失色。
更没想到的是,檀格居然开口,道:“檀格,当年害你的人是我,你要我的命便拿去!”不仅说了和尹九郎一模一样的话,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易乔想起今天第二句“影儿……纳命来……”,原来竟也是檀格模仿阿荣说的。
尹九郎见檀格只是模仿他说了话,并未动手,本来已经做好殊死一搏,却无处着力,反倒无所适从了。
忽听易乔道:“你的病我可以治。”
檀格依旧鹦鹉学舌:“你的病我可以治。”
易乔凑到尹九郎的耳边低声道:“他武功虽高,但心智若孩童。”
尹九郎半信半疑地看着易乔。
谁料这么小声檀格还是听见了,又跟着学了一遍。
易乔索性便不再压低声线,直接对尹九郎道:“你懂怎么逗小孩吗?你把他引出去,我去找阿荣他们。”
尹九郎点点头,顾不得檀格又在那鹦鹉学舌,道:“你躲开点。”
说罢,推了易乔一把,然后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头,朝檀格扔了过去,一个箭步飞快地出了洞口。
檀格果然被惹怒了,完全无视易乔,边喊着:“你躲开点。”边追了出去。
易乔只觉身边一阵风掠过,已不见了两人踪影。
“阿荣,季姐姐,影儿……”
易乔举着火把边往山洞里走,边高声喊道。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易乔发现了三人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呼吸均匀,身上并无伤口,易乔稍稍放了心。
易乔过去拍了拍三人的肩膀,却没有回应。他想了想,掏出手帕,到洞里滴着水的石头上抹了抹,岩水清凉,敷在三人脸上,终于悠悠转醒。
“这是哪儿?”
“我们怎么了?”
“我刚才梦见一个可怕的怪兽。”
三人各有话说,易乔来不及一一解释,道:“我们赶紧离开此处再说。”
于是就着火把,他们连忙出了山洞。易乔辨明方向,带着三人一路狂奔,终于离开了九岗岭。
此时晨光熹微,已是翌日清晨。
“你们昨日是怎么回事?”易乔四周看了看,他们已经到了空旷之地,确认檀格并没有跟来,于是停下来问道。
关柒影道:“我听到阿荣又在我背后乱喊,正想回头骂他,只见眼前有棵像人形一样的树挡在前面,正想看清楚,只觉眼前一黑,后面醒来就看见你了。”
季愫愫点点头,看来经历差不多。
阿荣道:“我也是觉得眼前有个白色的东西晃了一下,便失去知觉了。公子,你可知掳走我们的是不是黑白无常那两个鬼?”
易乔知道当时树林昏暗看得并不真切,加上他们先入为主,所以以为自己真的是遇到了黑白无常,心想:无常鬼恐怕也没这树人可怕,索性就让他们以为见鬼好了。于是他点点头,道:“确是黑白无常。”
檀格能弄晕这三人并不奇怪,但他竟然能同时将三人掳走且毫无声响,连尹九郎都未曾觉察,这速度和力量的确是匪夷所思。
“咦,书生呢?”阿荣回过神来问。
易乔心想:若他都逃不出来,我们回去救也是徒劳,但他本可以先走的,却为了我们才被困,我又如何能舍他而去?
于是他对阿荣道:“你们先赶去岭南救殷无染,我和他随后便来。”
接着他蹲在地上,把后面大致的行进路线用树枝画给阿荣。
阿荣并不知尹九郎正在遭遇什么,还以为易乔与尹九郎另有安排,也便没多问。
目送三人离去后,易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身往九岗岭走去。
虽然天已大亮,但进了九岗岭的密林,依然是晦暗阴沉。易乔猜想尹九郎会将檀格引往反方向,好方便他们逃走,于是他一路往回找。
自恃武功高强的尹九郎,身上并没带什么刀剑,只有贴身一把匕首。易乔奢望他能留下点明显记号,但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后来才想起来他逃跑估计都费劲,哪里还有功夫留记号,便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你怎么还在这?”忽然树上传来尹九郎的声音。
接着便是檀格的:“你怎么还在这?”
易乔抬头看时,两个人影一晃便已经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尹九郎又从林中穿出来,道:“我不行了,跑不动了!”
“我不行了,跑不动了!”
“快想办法!”
“快想办法!”
每句话都被檀格重复一次,易乔头都大了,当然,比起尹九郎来说,他还算是幸运的。
尹九郎的轻功明显已经不如以前了,但檀格只是追着他,并未动手。
易乔忽然灵机一动,喊道:“书生,他以为你在和他玩,他不会伤害你的。你停下来试试!”
“书生,他以为你在和他玩,他不会伤害你的。你停下来试试!”
尹九郎虽然不信,但实在也跑不动了,便慢慢地停了下来,果然檀格也停了下来。于是尹九郎走到了易乔身边,檀格便站在他对面。
易乔冲着檀格笑了,也拽了一下尹九郎的衣袖,示意他笑。
尹九郎不明所以,跟着微笑起来。
檀格居然咧开嘴,虽然形状恐怖,但依然看得出他也在笑。
易乔缓缓地举起右手,檀格也跟着他举了起来。
忽然檀格表情僵硬,接着“轰”的一声,倒下地来。
“老易,你胆子太大了,万一他的“大翼神功”护体,你我便死无葬身之地了。”尹九郎知他是扣动了毫芒细雨针,射中了檀格的巨阙穴。
“你若还有别的办法制住他,也不会跑了一晚上了。”
尹九郎见檀格胸膛微微起伏,虽然被刺中了巨阙穴,但却还未曾死去。便掏出匕首,向他心脏刺去。
易乔本想阻止,但转念一想:他变成了这个恐怖的样子,死或许对他也是一种解脱吧!
“十五年前,若我能杀了他,他也不会变成这样了。”尹九郎道。
易乔等着他说下去,他却没有再说了。
尹九郎找来干草和枯枝,将檀格的尸体烧了,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檀格是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当年他才十岁,和另外四个十岁的孩子一起围攻他。凭着高超的剑术,他们将檀格弄得遍体鳞伤,却始终没有拿到那本“大翼神功”的秘籍,还让他负伤遁逃。半年后得知他躲在九岗岭,但彼时他们已有别任务,便就此放过了。或许是他浑身的伤口溃烂,染上了这片林子里的什么毒,才会变成这样的怪病;又或许是练“大翼神功”走火入魔心智变成了孩童。这些尹九郎已经不得而知。
“你不想知道我和他什么关系吗?”尹九郎和易乔走在路上时,忍不住问道。
“你说,我听;你不说,我不问。每个人都有自己心里的秘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别人的知己。”
“老易,谢谢!”尹九郎拍拍他的肩膀,神情复杂。他的秘密远不止这个,但“知己”二字,他越来越舍不得失去。
芜庭院。
到了岭南,已是十日后。芜庭院是沈醉册子上记载的殷无染的住处,在盘蒙山脚下。阿荣三人绕了路,易乔和尹九郎和他们差不多同时抵达。
芜庭院听着就是挺荒凉的一个庭院,没想到实际上更荒芜,甚至不能称为庭院,因为只是一间非常小的院子,丈许高的围墙把院中的一棵梧桐树围了起来,依稀还能看到院中破落的房顶。芜庭院虽小,但当地人都知道,那里住了一个身戴铁链,从不说话的怪人。
院门半掩,里面隐隐有扫地的声音传出,还好来得及。众人松了一口气。
“殷前辈,晚辈季名风之女季愫愫求见。”
季愫愫前去拍门。
这是易乔的主意。季名风乃江湖名宿,殷无染这几年未在江湖走动,不一定听说过钜园,但多少应该会给季名风一点面子。
过了一会,并无人前来应门,扫地声依旧。
阿荣便率先推门进去,五人鱼贯而入。
果见一老人手脚戴着铁链,走路都很吃力,手持扫帚也如千斤重。虽然地上已经一尘不染,连一片落叶都没有,但他依然扫得很认真。这么小的院子,几步便可扫完了,而他一遍又一遍来回地扫,每一遍都像是第一遍一样。
“殷前辈,冒昧打扰了。”
季愫愫向殷无染施礼。
殷无染并无回应。
尹九郎在易乔耳边轻声道:“他似乎已经自废武功了。”
易乔心想:小时候殷前辈来山庄做客,还记得他是人人称颂的“南金大侠”。如今想必因为参与了惨绝人寰的鄯落族屠杀,万念灰寂,心如枯槁,只是靠闭口与枷锁修禅,以求赎罪万一,他心中到底还是解不开这个结。
于是他道:
“心中有尘埃,扫多少遍都是扫不干净的。”
殷无染手中停了一下,又继续扫地。
易乔继续道:“心中有佛,到哪里都是修行。心中有枷锁,身上戴不戴又有何区别?”
殷无染手中又停了一下,这次停得比上一次久了一点,然后依然默不作声,继续扫地。
尹九郎忽然道:“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