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别院中,此时已是圆月高挂,繁星点点。
云缨板板正正地端坐在床头,心怀忐忑地看着正为自己把脉的师父。半晌,公孙玉瑶暗舒一口气,淡淡道:“还好,并无余毒残留,歇息两日便无碍了。”
云缨闻言,眸子一亮,娇声道:“师父,我便说无事哩!路上我都已经运转真气试过哩!”
公孙玉瑶却是剜了云缨一眼,语带清冷地说道:“那是对方不与你为难,未用多少十香软筋散。你却是心大,随随便便便教人得手了,这若是毒药我看你还能这般饶舌?岛上学的江湖伎俩都学到何处去了?”
云缨脖颈一缩,心知今日是大意了,讪讪道:“这不是只在书本儿上见过,这还是头一回遇上,没经验哩……”
说话间,云缨拿眼偷偷瞟了一眼师父,见其脸色好了许多,于是一把挽住师父胳膊,脑袋靠在其肩头,娇声道:“师父,其实云缨很小心的,与那姚崇说话间都透露了师父的威名哩,换做旁人指定都打消小心思了。未曾想,那是个魔门中人,阴险狡诈得紧……”
公孙玉瑶瞥了云缨一眼,一指点在其额间,推开肩头的小脑袋,淡淡道:“休要与为师作怪,你当庆幸这姚崇信守承诺,若非如此,看你如何是好!”
云缨揉了揉额间,嘟囔道:“师傅不疼云缨了……”眼见公孙玉瑶又要训话,忙抢先道:“师父,楼中典籍不都记载魔门形式诡谲、狡诈多变的吗?今日我看这姚崇除了确实阴险狡诈了些,倒也眼神清正,全不似之前见过的姚常那般一看便不像好人!”
公孙玉瑶本待再说道云缨两句,此时闻言,倒是微微一愣,随即语带清冷地说道:“世间之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魔门、正道甚至朝堂,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追求,立场不同罢了。那魔门自称“圣门”,一直追求恢复先秦时代“百家争鸣”之局,只是历代皆备受打压,是以行事愈发偏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招致天下唾弃。”
说到此处,公孙玉瑶轻叹一声,有些感慨地继续说道:“饶是如此,魔门之中亦不乏真正的有志之士,追逐理想之时亦能守住底线,可惜这样的人少之又少。便说那“笑面书生”侯景,年轻时亦是一腔热血,想要凭借满腹才学为魔门博个前程,投身于云阳公主幕府,还颇得重用。可惜,云阳公主兵败身死,侯景的出身也被查了出来,从此沉寂下去,彻底成了一个喜怒无常、杀伐无度的魔头。”
说罢,公孙玉瑶看着云缨,说道:“是以,这姚崇便是如你所说是个清正之人,但在魔门那个大染缸里,他能否一直如此,谁也料不准。你日后若是遇上,仍是不可掉以轻心。”
云缨闻言,微微点头,轻声说道:“想不到那姚崇的师父年轻时有这等经历,听着还有些可怜哩……”
“可怜?”公孙玉瑶黛眉微蹙,淡淡道:“须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辈生于天地间,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个问心无愧!似魔门那般行事全无顾忌,杀伐皆因喜怒,便是他们有滔天的委屈,也只会教天下人愈发唾弃罢了。”
云缨闻言,略一思索,随即脑袋重重一点,说道:“是了!我辈江湖儿女,自当守信重诺、扶危济困,如此方能不负一身所学!师父说得对!”
公孙玉瑶唇角一扬,伸手轻轻点在云缨额间,笑道:“行了,莫在此耍宝了。今日一番折腾,还是早些歇下,明日还需早起赶路,莫要迟了。”说罢,便起身出了房门。
云缨躺在床上,双眼望着房顶,心中却是思索着师父的话,暗道:这魔门看起来原本挺有理想抱负哩,怎的如今就变了味儿……唉~师姐们常说江湖险恶,今儿个算是领教到了。那姚崇瞧着挺好一个人儿哩,说话温润有礼,行事也是儒雅温和,横看竖看都不似魔门中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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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云缨穿戴整齐,骑着高头骏马,跟随大部队一同出了洛阳,顺着官道向西行去。出发之时,云缨路过身处槛车中的淮安王一行人犯,不由咋舌,全然不曾想到这一路竟有这么多人犯同行,足有上百辆槛车之多,而且公孙弘不知从何处又调来了近千悍卒随行押运。
待大部队出了城,云缨催马来到公孙弘身侧,悄声问道:“师公,怎的有这么多人犯哩,而且还多了上千兵卒随行哩?”
公孙弘看向云缨,笑呵呵地说道:“似这等谋逆大案,人犯自是不少的。至于那些兵卒嘛,不过防备万一有人想不开来劫囚罢了,先前不就有过一回了?水路之上不便招来兵马,上了岸可就没那许多限制了。”
云缨闻言,微微点头,随即又悄声问道:“师公啊,那这一路上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哩?”
“呵呵,你这妮子整日就想着玩儿,你师父知道了又得说道你了。”公孙弘瞧着那一副生怕她师父听到的模样,不由抚须笑道,略一思索,又道:“此去长安,要经过函谷、渑池、郏县、潼关四处重险要之地,过得潼关尚有华阴要塞,左近的华山确也是处天下名山,若是有暇,你倒是可去游玩一番。”
云缨听得沿途这许多险要,不由咋舌,心道:这京师东面竟如此多险要,那淮安王怎么敢的哩……
旋即,云缨还待要问问华山有何景致,却是被公孙玉瑶从后赶上,只闻公孙玉瑶淡淡地开口道:“为师还没聋,你当你悄悄与你师公说话,为师便听不到了?”
云缨闻言,脖颈一缩,扭过头去快速地看了一眼师父,讪讪一笑,不敢再作言语。
公孙弘见状,抚须一笑,说道:“玉瑶啊,这妮子头一次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玩心难免重了些,就莫要太过苛责了。”
公孙玉瑶却是唇角一扬,瞥了父亲一眼,对着云缨幽幽地说道:“也不知是谁,昨日才被魔门掳了去,今日便又想着玩耍之事了……日后若再有此等事,莫说是我的徒儿,为师丢不起这人……”
云缨见此,赶忙讨饶,讪讪道:“好师父,云缨都知道错了哩!日后定然会好好练功的,师父莫要这般说哩……”
公孙玉瑶闻言,轻哼一声,未再言语。公孙弘见云缨望来,眸子里尽是求救,却是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专心致志赶起路来。
云缨无法,小脑袋一垂,也不去想什么华山不华山了,骑着马儿乖乖地跟在师父身侧,不一会儿竟开始神游天外,练起了她那独门的“发呆神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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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这一行人向西赶路之时,远处山崖之上,傅敬廷正凝望着这支大部队,确切的说是凝望着大部队中的淮安王及王妃。
在他身后除了形影不离的陈平安外,还有一女子持剑而立,此女便是当日袭击船队的黑衣人首领琴儿了。今日这琴儿倒是未再黑衣蒙面,不过依旧身着一身玄色劲装,手中提着一柄长剑,瞧着十七八岁年纪,面容只算得清秀,眼神却是颇为犀利,眉宇间透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
此时,琴儿见傅敬廷立足于此,久久不去,不由冷冷道:“公子若不快些赶路,只怕来不及赶到华山,更是无法营救淮安王与王妃了。”
傅敬廷听着那冰冷中毫无情感的声音,不由回头看来,只见琴儿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觉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机器,为杀戮而生的机器。
傅敬廷看着她,不由嘴角一扬,笑道:“本公子知晓琴儿姑娘心忧尊主的吩咐,方才如此催促,只不知琴儿姑娘是天生便如此冰冷,还是对在下有何不满?”
琴儿闻言先是一愣,旋即依旧毫无感情地说道:“奴家对公子并无不满,只是天生如此。”说话间,耳根却是不自觉有了些微的发红。
傅敬廷闻言,不再言语,只对琴儿微微一笑,转身便向山下行去。陈平安见了,赶忙跟上自家世子,独独琴儿对上那一微笑有些走神,直至陈平安出声催促方才醒过神来,忙不迭跟上二人。
傅敬廷见此,面上仍旧笑容不改,心中却是想着这些日子的谋划。
自那日被左湘儿救走后,傅敬廷不时旁敲侧击那所谓的“渊源”,却都被左湘儿不着痕迹的岔开了话题。傅敬廷想着心中的大计还要借助魔门之力,不好多做追问,无奈之下便将主意打到了似是左湘儿心腹的琴儿身上。
几日接触下来,傅敬廷不难发现,这个琴儿面上虽是对谁都冷冷冰冰,实则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傅敬廷连日来仗着左湘儿吩咐琴儿护卫自己,时不时便要逗弄琴儿一番,却是极有分寸,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
琴儿也确如傅敬廷所想,冰冷的心房被他撬开了一处缝隙。这几日虽然面上仍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心里却已是不自觉的开始为傅敬廷考虑起来,只是或许她自己还没有发现。
傅敬廷纵马疾驰之际,心中犹自思量着左湘儿所谓的“渊源”。多日接触下来,傅敬廷不难发现左湘儿作为魔门一派之主的威势与智慧,左湘儿似乎面对任何事情都那么漫不经心却又总能智珠在握,唯独在面对淮安王交予他的那枚玉扳指时,会有些微的失神。
傅敬廷本能的觉得那一刻的左湘儿有些脆弱,不过时间持续很短,很快左湘儿便又恢复了她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这让傅敬廷有些把握不住,不由感叹左湘儿比之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也不遑多让。
这次西行,便是左湘儿的吩咐,她很肯定的告诉傅敬廷,云阳公主的洞府就在华山之上。虽然傅敬廷不解为何左湘儿会知道。但这不妨碍傅敬廷采取行动,毕竟有个地点总好过他漫无目的地寻找。
一想到若能赶在公孙弘等人入京之前找到“皇极玺”,那便有机会救出父王与母妃,傅敬廷便一刻也不愿等了,当即便向左湘儿辞行,带着陈平安与受命跟随的琴儿一齐赶了来。好在,赶到了前头。
傅敬廷心中这么想着,手上却是不由催动着骏马提速。这一行三人便这么沿着山路向西奔去,一路都未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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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另一侧山崖上,却也一人在凝望着大部队,或者说是凝望着身处队伍前方的云缨。
这人一身身披白袍,上绣日月星辰,头戴兜帽教人看不清面容,高挑的身量,玲珑的身材,只能看出她是一名女子。虽然看不清这女子的容貌,但她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白袍随风摇动,颇有一股飘飘欲仙的出尘气质。
在山崖之上,女子的脑袋随着队伍的前行摆动,能感觉出她的视线一直紧紧跟随着云缨而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云缨所处的队伍化作远方的一个小点儿,女子才收回视线,转身向山下走去。
行走间,女子红唇轻启,似乎在与什么对话,只闻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自她口中传出,说道:“这就是这次的观察目标?是叫公孙云缨对吧?嗯!嗯!明白!我观察过了,确实是颗好苗子!你让傅衡放心,我不会在他老家乱来的,咱们毕竟是有条例在的。先就这样吧,我还有不少事要准备呢!”
只见女子伸手在耳畔轻轻一按,低声呢喃道:“切!傅衡那家伙也真是的,姑奶奶又不是第一次出任务了,他能有什么不放心的!等这次任务回去,他要是不请上顿好的,姑奶奶跟他没完!”
说罢,女子略一抬头,右手缓缓伸出,片刻后一阵幽蓝色光芒陡然出现在她身前。女子徐步走入那光芒之中,随着光芒的消散,她也随之一同消失在原地。
随着女子的消失,已走出很远的云缨似有所感,转头向身后望去,公孙玉瑶问她怎么了,她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只得摇头表示无事,心中却是暗道:方才那一闪而逝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呢,好奇怪……明明像是真气波动,但又好像哪里不一样……而且师父他们似乎都没感觉到……
云缨思索了片刻,仍旧不得要领,索性便将此事放下,全当是自己的错觉,不再去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