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阖宫觐见,眼看着太妃话里话外都在为难贵妃娘娘,好容易出来了,又碰上宋溪月那泼妇刁难。
入宫这些日子,贵妃娘娘待她是很好不错,但两人毕竟身份悬殊,白玉心也很知道尊卑分寸。
今日穆桑榆为她出头,喝退了宋溪月,她又真实的感受到了如在家中被长辈呵护的感觉。
白玉心是个聪明人,进宫才几日,见了这些嫔妃间的勾心斗角,心中便明白了许多,想必贵妃娘娘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
“娘娘取笑嫔妾呢,嫔妾这等资质,能有什么作为。往后,娘娘如再进一步,嫔妾就求着娘娘,见一见家人也罢。”
穆桑榆听了这话,浅浅一笑,吩咐瑞珠,“叫奶嬷嬷过来,把公主带过去,该吃药了。”阿莫依言,拉了豆蔻的手出去。
穆桑榆便向白玉心说道,“本宫倒想问问你,是个什么主意?你才入宫,陛下便亲赏了你一盆丹顶朱墨,今儿又当众夸奖了你。足以见得,你是有过人之处的。这宫里的事,容貌家世固然是一则,但最要紧的还是性情。你若有心,前途也是不可限量。”
白玉心到底是个没经历过男人的姑娘,听了这番话,顿时就红了脸,半日才说道:“娘娘,不瞒您说,我……嫔妾不想承宠。”
“你也不必顾忌本宫,你进长春宫这些日子了,也能看出来本宫不是外头传的,那好拈酸吃醋的脾气……”
“不,不是的!”白玉心连忙摇头,“娘娘不要误会,嫔妾不是这个意思。嫔妾,嫔妾是当真不想承宠。”穆桑榆便不多语,静静的听她说。
白玉心低了头,两手放在膝上,娓娓讲述家中的故事,临末才道,“嫔妾晓得,宗族选了嫔妾进来,是没安什么好心的。嫔妾若坏了,横竖死的不过是个庶房的女儿。嫔妾若好了,他们就鸡犬升天,一起出来自己封自己是皇亲国戚。嫔妾实在不想称了他们的心,就为着光耀门楣,就把自己个儿卖了。”
一番话落,她惴惴不安的看向穆桑榆。
穆桑榆看着她,唇角微扬,“妹妹这些话,幸而是在长春宫里说。若是说到了外头,只怕就是一场祸事了。无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宫里无宠的嫔妃多,也不差你一个。”
横竖最后的赢家都是云筱柔,旁人不过是白忙活一场,那又是何苦。
何况,这个前程也不是她自己想要的。“眼瞅着就要安排侍寝了,如今必得出个什么故事,才好让你躲了这次过去。原本,称病倒是个极好的法子。然而长春宫一口气病倒两个,难免过于招眼儿,惹人怀疑。”
白玉心见贵妃娘娘竟认真为自己谋划起来,心中越发感动。
穆桑榆想了半日,也没思量出什么好主意来,便暂且搁置了下来。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却听门上人高声传报:“陛下驾到——!”
穆桑榆神色有些不自在,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了炕几上。
白玉心瞧着她的脸,微微一笑,“陛下还是惦记着娘娘的,才处置了国家大事,就往娘娘这儿来了。”
穆桑榆道了一句,“想必只是来看公主的。”
说着,吩咐了瑞珠将豆蔻带来,便同白玉心一道整衣出迎。黎谨修走入长春宫时,就见着穆桑榆领着白玉心在廊下恭候。
他缓步上前,道了一句,“都起来吧。”
穆桑榆与白玉心方才起身,随着陛下入内。
白玉心跟在穆桑榆身后,将头埋的极低,又偷偷看着他们如何相处。
黎谨修步入明间,照着往日习惯,脱了靴子,就在炕上盘膝坐了。
芸香端着茶盘过来,穆桑榆就站在炕几边,一动不动。
这换做以往,娘娘必定亲自端茶过去。
她们都是穆桑榆自娘家带来的陪嫁,各个忠心不二,穆桑榆也不会疑她们想要飞上高枝儿,只是亲手奉茶,既显着殷勤,又透着亲昵。
他心底有些不悦,倒也没有说什么,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又拿着茶碗把玩。
茶碗是官窑的描金斗鸡五彩瓷,宫里倒是少见这样式。
这还是当初,他才登基时,特特吩咐李德甫拿过来的,说往后他过来,就用这只茶碗喝茶。
穆桑榆也就极爱惜,每次他来,都用这只茶碗沏茶,亲自端给他。
一眨眼,过去五年了。
穆桑榆瞥了他一眼,看他捏着茶碗不说话,心里不由起疑。
想必今日这一出,闹得这陛下心里不舒坦,所以要寻个地方发泄一番。
她已经万分小心了,连长春宫的门都没出,还是把这位黎谨修招来了。说来也真是不公平,云筱柔招惹的你,你就去找云筱柔,一趟趟的往她的宫殿里跑什么。
当她这长春宫是御花园啊,不舒坦了就来逛一逛。
黎谨修不知穆桑榆内心做戏,把茶碗放在了炕几上,瞄了一眼她的裙子,清了清嗓子,“这裙子,好似有年头了,是在潜邸时做的吧?都有些旧了,你还穿着。江南连年进贡新料子,你喜欢这样子,何不叫绣房的给新做一件?”
“这旧物件儿,用的久了,反倒格外舒坦些,倒也想不起来换它。”
之前云筱柔中毒的事,今日宋溪月撒泼,的确是他错怪了她。
她可是他钦封的贵妃啊,打从她到他身边承宠至今,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原来你竟有恋旧的心思,恋旧好,恋旧的人长情。孤也觉着,这些用惯的旧物,更合心意些。有时内务府送来的新玩意儿,倒不是那么称心了。”
听了这句话,穆桑榆几乎受了惊吓。
穆桑榆眼珠子乱转,满心盘算对策,一晃眼却看见白玉心竟偷偷溜到了大门口,还朝她一笑,眨了眨眼睛。
这丫头竟然丢下她自己跑了,真没姐妹义气!
白玉心走到院中,看着正打花苞的海棠,心里欢喜的很。
红豆看着,问道:“主子什么事儿,这么开心。”
白玉心摇了摇头,莞尔一笑,“长春宫,果然是春日长在。”
她侧着身子,微低了头,露出一段细白的脖颈,被日头照着。
“陛下朝政繁忙,怎么又到长春宫来?”
在养心殿里见了几个臣子,又批阅奏章,眼前总是浮现她在长街上时的神情,清清冷冷,似是受了委屈又倔强着不肯说,闹得他心烦意乱,什么也干不下去了。
“孤……孤来瞧瞧你的身子如何。”
听他问她身子,穆桑榆嗤之以鼻,以为又是问她能不能把绿头牌拿下来。
“近来身子倒是没那么沉重了,还是吃着夏侯御医的药。至于几时能好,倒也都说不准。”
横竖她就这样了,是否装病,有夏侯宇给她作证,黎谨修他爱信不信。“陛下,今日臣妾当真并无为难云常在,倘或陛下不信,大可再多问两人。”
黎谨修微微一怔,他不是来跟她说这个的!
也不等他说话,穆桑榆又自顾自说道,“太妃正为着侍寝排次的事发愁,陛下如有空闲,不若索性移驾过去。免得大伙猜来猜去,人心惶惶的。”
黎谨修几乎被她这些无礼顶撞的话给气笑了,“这满宫里,独数你没大没小,这些话也就你敢说!”笑了两声,黎谨修面上笑意渐淡,“嫣儿,你这都是真心话么?”
穆桑榆唇角微扯,“陛下又取笑臣妾了,臣妾素来是这莽撞直白的脾气,哪里还会玩什么绕弯子的花样。臣妾说的都是实话,今日阖宫觐见之后,太妃……”
“行了。”
只是,她近来是不是贤惠过度了?
往日里,黎谨修甚是享受穆桑榆对他的迷恋,及那恰到好处的醋意,如今的她令他十分不惯。
即便因着前头云筱柔中毒、今日宋溪月撒泼,自己错冤了她,她心里有气,可他人都来了,那意思还不明显么?
难道,一定要他这个陛下,低声下气的向她赔罪才可?
“贵妃既身子抱恙,那便安心静养着,就别操心这些杂务了。”
他冷冷一笑,盯着她的婀娜身影。
穆桑榆起先一怔,旋即露出一抹得体的微笑,起身下地向他福了福身子,“臣妾多谢陛下关怀,臣妾这段日子必定在长春宫安心调理身子。”
得了,她就老实服个软表个态,叫他放心,让云筱柔也放心,大家都安生些。
黎谨修却气怔了,他原是等着穆桑榆来赔不是的,自己也好找个阶梯下来。
熟料,穆桑榆给他来了这么一出,算是一脚把梯子踹开了,让他想下来都找不到地方下脚。
黎谨修扫了她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穆桑榆看着他的背影,唇边还噙着一抹笑。
阿莫慌慌张张从外进来,扶了她起来,在炕上坐了,焦虑问道,“娘娘,奴婢却才瞧着,陛下出去时脸上挂着怒色呢。您……您是说了什么,惹恼了陛下么?”
穆桑榆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没什么,说了几句他想听的话而已。”
穆桑榆看着那只描金斗鸡五彩瓷茶碗,说了一句,“把这茶碗洗干净了,拿缎子仔细包了,寻个匣子放进库房吧。小心着,不要打了。”
阿莫有些诧异,“娘娘,陛下来长春宫,可只用这茶碗。收了起来,往后陛下再来,再去翻箱倒柜,可又费一番功夫。”
穆桑榆摇了摇头,“不会有那一日了。”
待到那时,黎谨修还能记起,这宫里有个贵妃穆桑榆?
只望着,这一世她不再挡路,云筱柔也不要总想着谋害她。正当此时,李德甫忽从外头进来,哈着腰,赔笑道,“贵妃娘娘,陛下打发奴才来跟您说一声,前儿云常在那事儿,内务府查明白了。原是那日,常在自己也有些不适,派人去太医院拿药。一个小药官就错给配了雷公藤过去,云常在吃了娘娘吩咐的姜汤,又吃配的药,这就出了事。陛下已交代太医院罚了那小药官三个月的俸禄,杖责三十,责令日后小心行事,决不许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穆桑榆听在耳中,淡然一笑,“好的,请公公上覆陛下,臣妾知道了。”
事情就这般凑巧,她吩咐太医院做桂枝姜汤,云筱柔就身子不适被人错配雷公藤。
这小药官,多半就是被推出了的替罪羊,这次只罚了俸禄和杖刑,还能留得命在,已算侥幸。
这等烂糟事儿,她上辈子看的也多了,倒不放在心上。
心里想着,却见李德甫踟蹰着并不告退,她便问道,“公公还有什么事么?”
李德甫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奴才斗胆问一句,娘娘有什么话,要奴才传给陛下么?”
穆桑榆微怔,立时摇头,“没有。”
李德甫呆了一下,忙弓腰,“奴才知道了。”便告退下去了。
待他走后,阿莫说了一句,“这个常在,好似是个心眼儿多的。”
“她的心眼,可不是一般的多呢。”
高坐于步辇之上,目视前方,居高临下的问道,“她怎么说?”
李德甫回道,“娘娘说,她知道了。”
黎谨修轻哼了一声,“还有呢?”
李德甫擦了擦额上的汗,“回陛下,没、没了,娘娘没说别的。”
青年帝王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李德甫,孤看你近来办差,是越发不利了!”
这贵妃娘娘,不打骂人了,但照旧是坑杀人啊。他斗着胆子向黎谨修道,“陛下,奴才以为,娘娘心里还是在意您的。这皇宫大内,谁不在意陛下呢?恰逢新选小主进宫,索性您就先宠幸旁人,冷落娘娘几天。娘娘觉得滋味儿不好受,就知道自己错了。”
“不中用的奴才,孤近来还常过来么?”
“陛下,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这得耐着性子熬,等熬到娘娘心火发了,也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