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她一进宫便入住了永寿宫,自以为一条光明大道就在脚下,就打算一屁股坐下坐享其成,压根没想过要培养什么主仆之情,自以为银翘就活该死心塌地的给她当牛做马。
银翘噗通一下就跪了,哆嗦着回道,“陛、陛下,奴婢、奴婢有事禀告。”黎谨修抬眼看着她,只觉面熟,半晌才道,“孤想起来了,你是常在身边的掌事宫女,叫个什么来着?”
“奴婢名叫银翘。”
难道,云筱柔又有什么安排了?
想至此处,她便也心平气和了,摆出一张和颜悦色的面孔来,“你慢慢说,不要慌。你们小主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陛下是看在眼中的。是天灾是人祸,总有个论断。”
“贤妃,她自己有嘴,无需人教她怎么说话。”
黎谨修看她几次三番的不安分,禁不住出声敲打。
梁成碧被陛帝这话中的冷意一惊,身子微颤,忙低了头,双手握于身前,重又是一副温良恭谨的模样。
陛帝,还是护着穆桑榆的。
银翘却将心一横,索性竹筒倒豆子,将那日云筱柔如何逼迫她去太医院要玫瑰玉露膏,如何偶遇那小医官,如何得了这罐药膏,云筱柔又如何擦涂等事一五一十都说了个明白。
“小主自知今日要侍寝,便吩咐奴婢香汤沐浴了,用这玉露膏擦抹了全身。奴婢曾劝说小主,还是依着规矩行事,但小主执意如此。擦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小主就成那副模样了。”
“陛下,奴婢当真只是听从小主吩咐行事,旁的一概不知啊!求陛下饶恕奴婢!”
银翘涕泪连连,不要钱一般的咚咚磕头。
她心里算了一笔账,横竖这遭儿是跑不掉了,还不如自己先跳出来实话实说,免了去慎刑司受那皮肉之苦,说不准还能落个坦白从宽。
只是她这席话,一气儿惊了一屋子的人,除了陛帝黎谨修,几乎人人变色。
旁人尚且罢了,宣和太妃几乎就要气背过去,她好容易把陛帝请来,满心只盘算着怎么把这屎盆子扣在穆桑榆头上,再让黎谨修看云筱柔一眼,激起他的怜爱之心。
可谁料到,竟然出了这么个事。
不止这场祸事是云筱柔自找的,她身边还出了个反骨的奴婢把主子给卖了。私相授受、媚惑君主,任一条都够云筱柔这个才进宫的常在吃不了兜着走。
“陛下,常在她毕竟也是……”
“陛下,这玉露膏倒是有些蹊跷。虽则宫里的嫔妃问太医院要些养颜的润膏是常事,但林常在这么一位才入宫的嫔妃,什么人也不识得,即便摸到太医院去,也没人敢给她东西。她如何这般信任一个陌生的小医官?怕不是这玉露膏,另有来路。”
“那依你说,玉露膏该来自何处?”
黎谨修把玩着手中的楠木念珠手钏,神情淡漠如水,令人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什么。通晓医术药理的,也不只有太医院的太医。
偏生,梁成碧睨着她,又淡淡问了一句,“银翘,你说,本宫说的是不是?这罐子玉露膏,到底从何处来的?你不要怕你们小主得罪人,陛下就在这里坐着。”
银翘不由抬头望去,却见烛火之下,贤妃面上虽笑的慈和,那眸光却冷冽的如两把利刃,直向她刺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升到头顶。
“贤妃说的……”
“本宫送了什么宝贝给人,本宫怎么不知道?”
清丽的女音破空而至,令在场的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黎谨修眸中一亮,拨拉念珠的手也停了下来,视线直向门外望去。
果然,穆桑榆披着一件大红遍地凤采牡丹斗篷,穿着掐银丝莲花纹羊皮小靴,踏着稳稳的步子走进殿内。
她薄施了脂粉,画了眉,唇上点了口脂,烛光映照之下,只见柳眉明眸,皓齿朱唇,娇艳妩媚,如神女下凡。
穆桑榆噙着一抹轻笑,上殿来向黎谨修行了大礼。
黎谨修看着她身上的斗篷,问了一句,“外头起风了?”
穆桑榆回道,“回陛下,夜风甚大,臣妾这一路过来,只觉冷彻骨髓。”
听着她多少带了些娇嗔意味的话语,黎谨修不禁一笑,“那倒是难为你了,起来吧。”
“妹妹进来,也没让人通传。”
“若非如此,妹妹还真听不到姐姐讲的精彩故事呢。”
穆桑榆脱了斗篷,交由阿莫抱着,目光锐利的直视梁成碧。
这个贤妃编故事的本领,当真是她生平仅见。
她不去写戏本子,还真是屈才了!穆桑榆几乎要气笑了。
她本在长春宫里抱着豆蔻睡觉,这心里却怎么也不踏实。
等到放出去的眼线打探回来,说宣和太妃夤夜进了养心殿,硬是请了陛帝前往永寿宫,她便觉着事情不对,忙起来穿衣梳妆,乘了软轿过来。
这老太妃是云筱柔的姑母,上辈子自然也和她不对付。
宣和太妃当初可是对陛帝有救命之恩的,黎谨修待她也很是孝顺敬重。这后宫里的长辈,除了太陛太后也就是她了。
云筱柔出了这么一档子破事,她出来也算情理之中,但到了陛帝跟前会搬弄什么唇舌,那可就没准儿了。
果不其然,才走到永寿宫正殿外头,她便听着梁成碧在里面现编故事,那编的叫一个精彩纷呈。
看来这剧情还是没打算放过她,什么屎盆子尿盆子都能绕着弯子扣在她头上。
她固然只想清静度日,但事情砸到头上来了,她也不会龟缩后退。
豆蔻、白玉心、阿莫、芸香及长春宫的一大票人,都仰赖着她的庇护。
梁成碧被她逼视的心里阵阵发慌,竟忍不住侧了脸。
“陛下跟前,姐姐还是这等爱说笑……”
“嫔妾哪儿有贤妃妹妹会说笑,这没影儿的事儿说的也有鼻子有眼儿的。本宫还真不知道,送了什么好物件儿给常在,能害的她连侍寝都去不得了。”穆桑榆盯着梁成碧,紧追不放,“本宫实在不知,哪里得罪了贤妃妹妹,竟这样编派故事,冤枉于本宫?!”
梁成碧那张温婉的面孔,禁不住的有些扭曲。
她一贯的把戏就是人前伪善做作,人后挑唆是非的两面三刀,被穆桑榆这般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竟一时没了主张。
“穆贵妃,贤妃也不过为主持宫务起见。她身为贤妃,常在暴病的蹊跷,当然要问个清楚明白。你张口就说贤妃冤枉你,未免委屈了她。”
宣和太妃眼见梁成碧被穆桑榆逼问到哑口无言,禁不住出声解围。
“原来贤妃妹妹为着主理六宫,替常在寻个真相,便可以瞎编故事,冤枉本宫。本宫为自己争辩两句,就是委屈了她。太妃娘娘这话,实在过于偏颇。”
这一番话,穆桑榆说的极其凌厉,丝毫不曾估计宣和太妃的长辈颜面。
今夜,她可当真是气着了。
宣和太妃被她当面顶撞,立时涨红了脸面,厉声呵斥,“贵妃,你这是在同老身说话么?!老身可是……”
“嫔妾知道您是陛下钦封的宣和太妃,嫔妾也敬您一声“太妃娘娘”。但您既身为长辈,言行处事便该秉承个公道二字才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先行训斥嫔妾,嫔妾实难心服。”
穆桑榆的眸光从梁成碧那张脸上,挪到了宣和太妃身上,看着这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被自己气的哆嗦着身子,颤抖如风中树叶。
她自知这番言辞算是把这位老太妃得罪的不轻,但既然她们率先发难,千方百计的要置她于死地,她又何必客气?
或许是她这段日子的韬光养晦,让这起人忘了她贵妃是个什么脾气,所以才胆敢闹出这莫须有的笑话来。
今夜,她必要阖宫众人皆知,她穆桑榆不是柔弱可欺之辈,长春宫也并非是个可以被随意践踏的地界儿!“你!”
宣和太妃指着穆桑榆,手指却不住发颤,气血直冲头顶。
打从她当上了太妃,这后宫里的小辈们,还没有一个敢这样和她说话!
“陛下,这便是您宠出来的妃子!”
眼见无法压服穆桑榆,宣和太妃索性向黎谨修指责她目无尊长,颠倒纲常。
黎谨修并未接口,他看着穆桑榆,剑眉微拧,丹凤眼中尽是晦暗不明的复杂思绪。
今夜的穆桑榆,与往日格外不同,她立在灯下,一双墨瞳如两块燃烧的黑玉般熠熠生辉,彰显着她的愤怒之情。
往日,她有时虽也娇蛮刁横,却从未有如今日这般直言冲撞,仿佛满腹滔天怒火都在今夜倾泻了出来。
今夜的事虽荒唐,但宫里这等是非从来就多,她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怎会恼怒至如此地步?
此外,她从进来起,便只是竭力为自己辩白,一眼都没有看他。
仿佛,他对她而言,并不重要,若非必要,她根本不想见他。这念头才从心底冒出来,黎谨修只觉有那么一丝心慌。
眼前这个明艳丽人,他宠爱多年的女子,似乎正在一步步的离他远去。
“贵妃。”
他想说些什么,却一肚子找不出话来,最终只是呼了她一声。
淡漠的口吻,简单的两个字,却已然暗示了陛帝的不悦。
穆桑榆眼眸微垂,朱唇轻勾,扯出了一抹凉薄的笑意。
这般无礼顶撞太妃之举,当然会惹得他这位大周陛帝龙心不悦,但她不在乎了。
他可以治她的不孝忤逆之罪,她穆桑榆从来敢作敢当,但这没做过的事,也休想栽在她身上!
“陛下别忙着问罪臣妾,先把今夜这场事问个清楚明白,是要禁足还是要降位,臣妾都甘愿领受。”
穆桑榆嗓音清朗,掷地有声,倒把宣和太妃、梁成碧一干人等尽皆震住了。
黎谨修起先默然,片刻才道,“你问吧。”
有他这句话,那也足够了。她可没敢指望,这位男主角陛帝能一下就信了她。
穆桑榆行至银翘跟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淡淡问道,“你适才说,这面膏从太医院得来,是你们小主吩咐的?她是从何处得知有这么个东西,能指名道姓的去讨。”
银翘跪在地下,头压的低低的,全然不敢看她,一双眼珠子却在眼眶里咕噜噜的转,显然是在打什么主意。
“奴婢、奴婢是听了小主的吩咐……但小主也是听说,宫里的娘娘们用的面膏好,为了尽心服侍陛下,所以差遣奴婢去讨……”
“呵,这句话如此要紧,你方才怎么没有提及?”
银翘背上出了些冷汗,硬着头皮回道,“小主出了这么大的事,奴婢一时昏了头,就忘了。”
“忘了,要紧的事忘记了,那些细枝末节,你记得倒是清楚。”
穆桑榆冷笑了一声,又问,“贤妃适才问你,你打算说什么来着?是要咬上本宫,说那罐子面膏从长春宫来的么?可本宫在外头听得清楚,你说这面膏可是从太医院一名医官手里讨来的。这医官姓甚名谁,本宫都不知晓,又是你偶然所遇,怎能与本宫有所联系?”
银翘虽是机灵,但事发突然,贤妃又是临时起意逼她攀诬穆桑榆,如何能谋划的天衣无缝,自是破绽百出。
她僵在地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看着豆大的汗珠子啪嗒啪嗒的砸在地上。
“话虽如此,但宫里人多嘴杂,常在从别处听了关于那面膏的什么闲话,也是有的。”
梁成碧禁不住,插了一句嘴,惹得黎谨修冷冷的盯了她一眼,忙又缩了舌头,再不敢多言。
穆桑榆莞尔一笑,直言道,“罢了,索性本宫来说,也不用贤妃一句一句的教这个宫女了。想必,接下去就是要说,常在在宫里听人说起,本宫用的面膏极好,所以也派人去太医院讨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