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雪霁,微风,阴
在北冰域,黑夜的时间相对较长,此刻还未彻底的放亮,灰蒙蒙的天空下,冰雪城东西南北四处城郊参差错落地亮起灯光,一方烟火下是一户人家,一扇门窗里画一个拥抱,一条小巷中行一名少年。
担负着一家人的寄望和关爱,少年们的步履坚定有力。
他们便是百城大比录取登记的骄子,根据昨日的指引,此行的目的地正是祠堂,巷口街角尽是他们汇聚的身影。
伴着他们的赶路,越接近城中,就像是商量好似的,总会有一户人家恰合时宜地燃起灯火照亮他们前进的路,而那户人家的门里也会走出一位少年紧跟上他们足迹。
从外向内,由四方蔓延中心,直到城区的少年们悉数加入。
这般凝聚的速度,如同流动循环的血液,令冰雪城冷寂了一夜的“体温”快速回暖,被清晨寒风吹得冻僵了的“经脉”逐渐活络。
当“血液”到达祠堂,这颗“心脏”即刻充满了活力,开始砰砰…砰砰…地跳动了起来。
辰时将至,昏天徐亮,这儿的生气也是越发的鼎盛。
……
“沐府主,黄府主,阮统领尚在城主府,昨儿登记在册的少年都下发了令牌,请你们监督统计官,回收令牌,校对人数。”赵风指示道。
祠堂西口,潘绝领着韩纱向值守兵士交付令牌,进入广场。
盯着身边的少女,潘绝异常难受,在韩府接她那会儿,他就发觉今天的韩纱有些闷闷不乐,无半点往日的古灵精怪、伶俐开朗。由于是大清早,伊始潘绝还以为韩纱犯困没有睡醒,他便脱下衣袍盖在女孩身上,背着她,意图让她多睡会儿。
直至祠堂,天色变亮,当他放下韩纱,潘绝顿感不妙,她那红肿的眼眶,一眼就能认出是昨晚哭过的痕迹,这令潘绝怎不惊疑心疼。
“小纱,你到底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潘绝看似平静地诘询。
韩纱带着哭腔,反问道“绝哥哥,我是不是特别没用,特别笨?”
潘绝扣着韩纱两肩,一把拥入怀抱,“你瞎说什么?你是全天下最聪慧的女孩了呀!”
韩纱委屈地道“可是爹爹说我境界太低了,在凝神者的名单里濒临边缘,随时会被替代,他还说我倘若被淘汰了,就再也不能和你一起参加百城大比了!我害怕!”
记忆里,昨晚的训诫是韩纱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父亲的严厉,就连母亲在一旁劝慰,都没有使其柔软语气,一想到此前父亲对自己迁就、宠爱。她便蹲下娇躯,掩面伤心地啜泣起来,归根结底,韩纱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
潘绝开动脑筋,将昨夜以来发生的事儿飞快地推理了一遍。策论…对!策论是从父亲口中得知,他近几日都未出府,思来想去,必是韩叔托人转告,那韩叔作为知情者,他掌握的信息肯定更多,参考小纱刚才讲的名单、濒临边缘。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理是父母都有,韩叔也不例外,这名单让他看见别人家孩子的优秀,便一下子刺激到他了,要是小纱资质平庸也就算了,可偏偏好几次听他提及小纱天赋极高,却就是很抗拒修炼,结果一心急,遂致小纱挨了批评。
分析出原因,潘绝搀扶起韩纱,抓住她湿润冰凉的双手贴于自己的胸膛,待布衣吸干其手上的泪水,他又低头冲指尖呵着热气,然后轻松温暖地笑道“小纱,你若害怕被淘汰,那真是鳃x鳃过虑了,你放一万个心好了。你才十四岁,纵向比较境界是低了一丢丢,可横向比较呢,你这年龄冰雪城哪个人有你现在的境界?况且韩府怎么着也是四大府之一,我一贯认为底蕴也是实力的一部分,父辈们挣下的财富资源,可不就是为了惠济子女吗?!想想你修炼的术谱,其品阶品级,冰雪城能找到第二家吗,这完全能弥补境界带来的差距。”
“真的吗?”韩纱的眼睛闪过一缕希冀之光。
潘绝义正言辞地道“那还有假!小纱,你自己琢磨琢磨,要拼过你,对方至少得什么境界,即使境界真的超你很多,那他有你一样雄厚的底蕴吗?没有什么是一本术谱解决不了的,如若有,就两本,两本不够,就三本,咱有的是!”
“嗯!绝哥哥,我回家马上修炼,再也不偷懒了,我也要变厉害!”韩纱毅然决然地道。
“啊?!还要再厉害啊,哎哟,早知道我不给你支招啦,已经挺惨的了,你再厉害那我以后岂不被你蹂躏死?!”潘绝“愁眉苦脸”地道。
噗嗤——
“绝哥哥!你真好!”韩纱总算破涕为笑,搂住潘绝的脖子。
“小花猫…”潘绝举起手腕,扯着衣袖温文尔雅地帮韩纱擦拭桃腮上的泪花。
咚——
终于,约定的时辰已到,浑厚的鼓音直冲天际!
广场上一千九百多名少年齐刷刷地望向三神殿下方的高台,以阮千绣为首,赵风、沐白衣、黄洛名四人昂首挺胸,凛然站立!
“肃静!”
双眸扫视过一千九百多张热情高涨的稚嫩脸庞,饶是阮千绣的定力,也出现了一瞬怔神,这可都是冰雪城的未来啊!她运转元力,清晰嘹亮的声音滔滔传递。
“大家好,我是阮千绣!作为此次百城大比的主负责人,我代表城主大人感谢你们的踊跃报名,为冰雪城的荣誉贡献自己的力量。而你们今天站在这儿,也说明了你们的确具备了不俗的实力,对此,我深感欣慰,打心底里替你们高兴!”
“初选报名,我相信大多数人是真材实料,而你们当中有些人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地耍了些小聪明跑来滥竽充数,我也就说破不点破了。但我奉劝你们,小聪明长久不了,自身实力强才是最结实的后盾!别以为登记了能站在这儿,就万事大吉,高枕无忧了,丑话说在前头,该出局的还是得出局,好好看看自己周围的人,你能笃定一定胜过他吗?言尽于此,好自为之!接下来由赵统领安排,大家欢迎!赵统领!请!”
震耳欲聋的掌声堪比排山倒海,阮千绣趁着间隙悄然离场,她还得赶回城主府等待少年们的到来。
赵风手掌虚压,一股澎湃的元气透体而发,拂过少年们的衣袂,遏制了他们的掌声。
没有什么开场白,赵风直截了当“全体都有!四人一组!”
咚——咚——
又是一通鼓音,少年们照着要求火速集结待命,与此同时,祠堂四周的街道一辆辆马车整齐划一,顺着编号排列井然有序地驶来,仅仅半刻钟,宽敞的街道便停满了马车,车队末尾四百八十八号的数字格外醒目。
“向后转!上车!出发城主府!”赵风振奋人心地高呼道。
“祝凯旋!”
凯旋!——凯旋!——
由沐白衣、黄洛名带领,广场外围几百位甲士挥舞着一面面崭新的旗帜,助威呐喊!
不愧是冰雪城,大城池一出动就是大手笔,少年们哪观赏过这等豪华的阵仗,更何况是去城主府,除非是做梦,一想到梦境里的画面即将真实呈现,少年们个个情绪激昂,无疑是亢奋到了极点。
冲啊!——冲啊!——
浩浩荡荡的车队载着少年缓缓开拔,路两侧挤满了一头雾水的看客,其中自然包含了昨天未录取的少年们,望着驶离的马车,他们艳羡不已。
任谁也没料到,还在封禁期间,原本紧闭的冰雪门,今晨却是毫无征兆的开放,一辆辆马车鱼贯而入,马蹄铮铮,车轮滚滚,冰雪大道内的安静霎时不复存在,卷起窗帘,少年们趴着车窗,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眼前的景色倒退消逝,远方的神秘又纷沓降临,目不暇接的体验令他们的认知不断刷新,眼界不断提升。
冰雪大道迢迢九里,编号为一的马车畅通无阻地抵达城主府,完成使命的马儿调了个头向冰雪门奔去,而少年下车的刹那就被隆重盛大的排场震撼得叹为观止。
登府之路,是一条黑底黄边,宽逾六尺的长毯,自上方的鎏金殿门绵延向下铺展,宛如奔涌的瀑布倾泄至少年的脚下,迎候的侍女分立两端,每一位都是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的佳人形象。
一辆辆马车接踵而来,把一组组的少年安全送达,怀揣诸多情绪,少年们踩着长毯踏足阶梯,他们神采奕奕,身处于冰雪城最神圣庄重的所在,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呜——呜——
这时,号角十分应景恰到好处地吹响,少年们昂首挺胸跨出了第一步,而这一步保不齐也是他们鲤鱼跃龙门的第一步。
一级级的台阶承载着少年与他的梦想,一道道身影伴着双脚的抬落徐徐上移,当少年们又一次驻足流眄,恢宏雄伟的建筑已近在咫尺,高悬的匾额錾刻着“城主府”三字,熠熠生辉,苍劲有力,府衙前一对栩栩如生的石雕狴犴巍然矗立,不容亵渎的威严气息扑面而来。
“自古英雄出少年,欢迎各位天骄光临城主府,请!”
洪亮的声音于府门中央的老者嘴里发出,定睛一看,不是寒总管,又是谁。在他的引领下,千余名少年终是跻身登入了心驰神往的城主府。
“好精纯的天地元气!”既为修炼之人,此乃少年们进府后最直观的感受。
“我要是能天天在这儿修炼就好了。”
“哇!那亭苑真是巧夺天工啊!”
“琼楼玉宇,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岂不叫人留恋?!”
少年们赏慨万千,亲眼目睹,他们发现似乎连梦境都不可与之媲美,果然没见过世面,连做梦都那么的小心翼翼。
……
“叔父,再过两日即是初七,不知您的伤情恢复得怎样?”
“哈哈,区区皮外伤,已是痊愈。”韩轩离抚着白髯乐呵呵地道。
“甚好,那初七就能服下冰阙寒芝,届时我来为您护法,助您突破!”
“城主大人!少年们到了。”
“哦?”寒溟潇邀请道“叔父,精彩不容错失,您和我一并前去观礼,如何?”
“好!”寒轩离随即答应,他也想一览近两千位少年同场策论的盛况。
昨夜,阮千绣向寒溟潇禀报了策论之事,并申请将考场定在城主府,听完她的三大理由,寒溟潇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允诺了阮千绣。而且为了符合理由,他急忙下令把城主府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布置得甚至比世家齐聚那天还要讲究,就连仪仗乐师都搬了出来。
依然是那块坪地,初一打斗遭到破坏的地带均已修缮,不留丁点儿痕迹;现下一方方书案坐南朝北罗列摆放于坪地上,每方书案置文房四宝一套,坪地西北、正北、东北三角各立一座檀香铜塔,所有的陈设都是经过精心的设计,适时北风忽袭,馥郁的馨香便能熏染至任何一位少年的鼻腔。
“天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书案,这是要干嘛呀?”
“这…这该不会是给我们准备的吧?”
“若真如此,那完犊子了,我等才疏学浅,胸无点墨呀。”
“嘿,好家伙你还懂“才疏学浅,胸无点墨”呢?成语用的不赖嘛,唉,要俺说直接用拳头打天下不好吗,非搞这么一出!”
伴着一句句惊问、抱怨,少年们陆续莅场,凝望着坪地内鳞次栉比的书案,除了少数世家公子略知一二,绝大多数人还是茫然的状态。
三座檀香铜塔依次点燃,其后是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寒溟潇、韩轩离二人正襟危坐,阮千绣负手屹立,俯瞰着少年们的动静,目测人数到齐,她握着锣槌行至锣架,奋力地敲了下去。
铛——铛——铛——
三声巨响顿时掩盖了少年的喧哗,吸引了他们的视线。
“看到了吧,这里有一千九百四十八方书案,带大家来城主府,目的想必都猜到了吧。年轻人嘛,思维敏捷,才华横溢,既然你们鬼主意多的很,那就用在对的地方!今天就请大家写一篇策论,关键词为“强弱”、“战术”,你们二者择一,题目自拟,字数不少于六百字,计时一个时辰!”
“照顾到某些条件欠缺,以致识字不全的少年,尔等毋庸担心,每方书案我都预备了一位先生,你只需口述,他会帮你把策论记录。”
至于先生为什么要每方书案都预留一位,既是为了方便监督,也是维护了那些因家庭赤贫而未曾上过学堂的少年的自尊。
“请诸君入座!”
一声令下,这群少年熙熙攘攘地涌入坪地,挑选好各自的书案,当然了也确有极个别不识字的少年,他们对着先生一阵私语,先生便代为入座,而他们则侧坐旁边。
待少年们均已准备就绪,阮千绣单膝跪地,双手呈上锣槌,道“请城主大人下令。”
寒溟潇接过锣槌,却未急着敲击,而是朗声道“少年们!尔等觉得城主府气派吗?”
“气派!”
“想天天来吗?”
“想!”
一千九百多名少年声嘶力竭地吼道。
“城主府是气派,但它再气派,终究是个死物,它只会永远的禁锢在冰雪城,偏安一隅;而你们却不同,你们能走能动,你们可以有远大的抱负,有无穷的潜力!”
“今日的你们或许会因来了趟城主府进而滋生出一些所谓的优越感,但听我一诫,摒弃这种虚无缥缈的杂念吧;我更希望在未来,你们的美名颂扬四海,世人因你们的存在而知道有冰雪城这座城池,有城主府这个地方。”
“那么一切的一切就以今天的策论为铛——
啰音响彻云霄,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多,对少年们而言,今天的策论就是之一!
潘绝、韩纱同排隔座,每方书案上下左右距离一丈。
潘绝检查了下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嗅着沁人心脾的檀香味儿,他慢慢闭上眼睛,短暂思忖,待其睁开双眼,俨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貌,执起笔杆,灵感迸发,他已是明确了策论的主旨,雪白的毫毛蘸了蘸砚台里漆黑的墨水,潘绝洋洋洒洒地写下题目:《论强弱之意义》。
“强”“弱”二字在创造之初,仿佛就注定了是对立的关系,无人不喜欢强大,可无人不是从弱小成长起来的。
生而为人,从婴儿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再从中年到老年。此间由瘦矮变壮硕,由活力充沛转精气衰退,这是人生理上的强弱之别。
再深远些,遇到困难揣挫,世人亦有畏缩勇敢、自卑自信、堕落奋发……不尽相同,这是性格上的坚强软弱之分。
以上二般强调的是“健身育体”“尚武精神”,皆个人之“强弱”;另有他意,好比茶树都栽植于土壤,享日月之辉,沐雨露风霜,皆出自大自然的馈赠,其当无高低强弱之差,是人们将它分了个三六九等,借小释大,以史为镜,当人的“强弱”观念放大之时,那影响的往往是一个国家民族,甚而每朝每代的更迭都遵循着由弱入强,由盛转衰的过程,此过程虽是必然,却非偶然,皆由人心控制。
古有昏君残暴葬送一代王朝,今有敌寇侵略落得铩羽败亡。
此例中的所谓强者正是曲解了强弱的本质含义。强大并非霸凌暴虐、肆意妄为的代名词,更非压迫、索取、侵略的理由。同样的弱小也非逆来顺受,谄媚臣服,而是激流勇进,顽强反抗,努力向前的动力。
泱泱华夏,五千年岁月长河有过弱,也有过强。感华夏民族创立以来,历经磨难,靠的是无数内心强大秉持着不屈意志,砥砺前行的先人们,他们将各个部族从“弱小”的泥潭里拯救出来,一步步走向强盛,最终实现了百姓富庶,家国一统的宏伟盛世。
适逢百城大比改革,时代的年轮终转到我辈少年。正值迈向昌盛繁荣之际,华夏族可谓前所未有的强大,然而我们的强大,手里握着的不止军队与兵器,更有公理、仁爱!
再强盛的国家,若不尊循礼法,施民仁义,迟早会有覆灭的一日;再衰弱的国家,若是知耻后勇,励精图治,终有腾飞的一天。
反之,强者韬光养晦,心静如水,遇事波澜不惊,那便是强者恒强;弱者不思进取,荒淫无度,常被情绪支配,那只能弱者更弱!
由此可见强弱互相依托,互相转化,密不可分;自视强大,否定弱小,总想着将二者分割开来,这似乎是个无稽之谈。
强何谓强,不管个人还是家国,他的强大是在自保之余,还能鼎力相助弱小,大开教化,吾之优秀任尔学之用之;弱何为弱,是不妥协,不服输的那股子狠劲儿,以强者为目标,拼搏图治,不只是看齐,更是拥有超越的决心。
这才是强弱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