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独自在雪中走了很久,直到看见一家幽深的小店,门上的牌子亮着红色的光——进化之家。
他知道那是什么。
世上有一种蕴藏着奇妙力量的东西,能修改原始的基因,让人完成进化,获得非同寻常的能力。
俗称“彩酒”。
这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那种特殊的东西大多数都并不安全,想要完成进化的人里,存活率只有不到百分之一。
所以如果不是疯子或者活不下去的话,很少有人打彩酒的主意。
阿九站在那里很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马上打烊了,客人你想来点什么?”
昏暗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山羊老头,黑洞洞的猎枪正对着阿九。
“这里不欢迎亡命徒,因为亡命徒的运气通常不怎么好,死在店里影响生意。”
阿九满脸是血,任谁看了也会顾虑,不过能开这种店的一般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的货很多都来自黑市,没点手段做不了生意。
“来一注。”
阿九看着后面的冷藏柜,那里是琳琅满目的药剂,各种颜色的都有,看起来危险而美丽。
“要牌子货还是地摊货?”
老山羊并不动,依旧懒洋洋地开口,头顶的两瓣小草头饰跟着晃动。
“还有牌子货?”
阿九倒是有些惊讶,那种级别的彩酒在这样的店里可不多见,毕竟没几个人买得起。
牌子货比较稳定,相对来说要安全很多。
老山羊扶了扶圆圆的黑框老花镜,眼里闪过一抹冷光:
“当然有,去打听打听,这条街上谁不知道我慢羊羊慢爷的名号,当然,你也可以叫我村长。只要出得起钱,什么酒都有。”
“大牌多少钱?”阿九舔了舔嘴。
“那得看哪种了,有上千万的也有几百万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好东西,口碑这块老羊我还没差过事儿。”慢爷一手拿枪一手摸出个烟斗来。
阿九愣了愣,彻底打消了买正品的念头,真有这些钱他就不会被人欺负了。
“来个地摊货。”
“两千一支,不还价。”
“这种要人命的东西也能卖两千?!”
“都是抢,你们武抢,老朽文抢,你情我愿的事,别说这么难听,能来店里的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人,既然赌命,总得有点魄力。”
慢爷抖抖猎枪,咬住烟斗点上了火,吸得叭叭响。
“这生意不是谁都敢做,亡命徒的钱,也不是谁都敢收,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店门在那,要买就买不买慢走。”
阿九并没有犹豫,自己已经在绝路上了,回头是不可能的,只有豪赌一把:“那支蓝色的,我要了。”
“老规矩,先交钱,再兑货。”慢爷挑起老花镜后面的小眼睛,笑眯眯地回答。
阿九只能拿出银行卡,在面前的POS机上刷款。
“阿喜,给咱们的客人拿东西。”慢爷悠悠然地吐出一个烟圈,里间的黑暗里忽然响起了铃铛声。
一个系着铃铛项链穿着蓝白球鞋的少年走了出来,从柜台后面的冷藏柜里取出一管封存的针剂。
“喏,6523号化合物,是你要的吧?”少年笑着把东西递给阿九。
“这东西……成功率高不高。”
“一分钱一分货,好东西就不是这个价了,24小时内用掉,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朽我只能祝你好运了年轻人。”
“有什么注意事项么?”
“记得提前写好遗书。”名叫阿喜的少年笑得很礼貌。
“死了也没什么不是么?如今这世道人人都是渣子,活着不一定比死了强。”阿九冷冷地望向外面。
慢爷饶有趣味地看了眼这个文弱的年轻人,忽然放下枪,起身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
“来这里的都是活不下去的人,指望用一针药剂逆天改命,我想我明白你的痛苦,因为老朽也是从绝望里爬出来的。”
慢爷拿过阿九手里的针剂,对着灯光晃了晃,注视着里面缓缓升起的微小气泡,就像在嗅陈年佳酿。
然后他来到阿九身旁,侧过头微笑,镜片下闪着刀剑般的光芒: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怪兽,安逸是它的牢笼,当你对这个世界失去期待,也许就会打开牢笼的枷锁,那时,绝望的人将所向无敌。”
阿九一时悚然,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看穿了,躁动着想要爬出来。
慢爷转过身去,脸庞隐匿在黑暗里,声音远得像是来自命运尽头:
“教你一条非常重要的秘密法则,我领悟到的时候也就你这么大小子,你看,力量,真正的力量,永远都不会属于天生就强壮过人、敏捷过人、聪明过人的家伙。”
老头吸了口烟斗,重新走过来,像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在吐芯,慢慢附到阿九耳边:
“他只会属于……愿意不惜一切代价达成目的的人,现在,就让你心里的怪兽爬出来吧。”
阿九看着那被递到眼前的药剂,一股说不出的冰冷从脊背窜上来,诱惑着他,催促着他。
“命运这东西,谁说的清呢?对吧?送你一句话小子,苦厄难夺凌云志,不死终有出头日,不到最后,谁输谁赢尚未可知。好了,阿喜,送客。”
“好的。先生,您请。”
……
老旧公寓的门被打开,阿九径直走进洗澡间,看着镜子里那张血迹斑斑的脸,陌生又熟悉。
“你快乐么?”镜子里的阿九阴沉着脸缓缓开口,一瞬间他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或许确实是错觉。
“不知道,我已经一无所有了。”阿九比了个开枪的姿势,“砰!或许今夜之后我就会死在这里,变成一具腐烂的尸体。”
“看来你的人生,是个彻底头尾的悲剧。”
“是的,我的前半生确实是个悲剧,莎翁都写不出来的悲剧,但今夜之后,无论死活,我都会迎来喜剧的序幕。”
阿九对着镜子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神经质的笑来,对的,他要笑,他要快乐,如果谁使自己不快乐,那就让他去死。
“阿九,是你吗?深更半夜搞什么动静,你知道我睡眠质量不好!”
卧室传来母亲的抱怨。
阿九最后看了一眼镜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淡漠地呼出一口气,转身出门进了母亲的卧室。
母亲披着睡衣裹在被子里,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又睡了回去,卧室里没开灯,只有窗帘外的夜景照进黯淡的光,所以他没看到阿九浑身的血。
“妈,你爱过我么?有没有后悔过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
阿九站在黑暗里,阴影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表情。
“怎么回事又?赶紧回去睡觉!”母亲不耐烦地翻身朝向另一面,“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就是我最大的爱!”
“生下来就是爱么?
“我活得像条狗一样,没有父爱没有母爱更没有尊严,任人践踏。
“你是唯一可以给我温暖的人,可你却一次次把我推进深渊!没给过我学费没做过一次晚饭!你看着那个男人打断我的腿把我扔进柜子!
“看着我变成一个残废!!!
“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让我感受屈辱,让我活成一个鬼!
“爱?不不不,那不是爱,那是惩罚,是酷刑,是你强加给我的枷锁!
“我宁愿自己是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粒尘埃,我宁愿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我宁愿不来!”
空气里是死一样的沉寂,这么多年了,阿九从来没有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有些东西压在心底太久太久,爆发出来的时候总会如洪水决堤。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母亲尖叫,每次她撒泼打滚的时候就会疯子一样尖叫,每次阿九都会乖乖闭嘴。
可这次他不打算闭嘴。
“妈,你还有机会的,我只是想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得到过爱,哪怕有一个人爱过我,我也会回头,你看……我还有机会么?”
“有病吗有病吗有病吗吗吗吗吗!!!
“是你那不负责的爹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上行了吧!
“大半夜还让不让我睡觉?!你杀了我算了!!!”
隔壁已经有人在骂了,廉价公寓的隔音形同虚设,这一闹半栋楼的人都被吵醒。
阿九点点头:
“明白了,没有人爱过我,我孤独地活在这个冰冷的世界,我在悬崖边上苦苦挣扎,可没有人愿意拉我一把,明白了。”
母亲猛得翻身坐起:“滚回去睡觉!”
她的怒骂通常都很有效,阿九这孩子一直都那么怯懦,被骂了就会乖乖听话,很省事。
可这次似乎没那么管用了,她看到阿九在笑,笑得很难过很难过,甚至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哈哈哈哈,我就知道……”
“你、你发什么疯……”母亲吓坏了。
阿九缓缓走了过去,目光冷得像是冰原上沉积万年的冻土,母亲感觉出了他眼神里的肃杀,但已经晚了。
“再见妈妈,我送你去远行吧,远到……黄泉地狱!”
……
阿九缓缓长出一口气,筋疲力尽地松手,淡淡地撇嘴,起身整了整衣领,目光望向床头柜上的香烟。
他抽出一根缓缓给自己点上,空气里只有电热器发出的嗡嗡声,除此再无响动。
拉开窗帘向外看去,夜色如水,灯火通明,真是一座美丽的城市,美丽得让人想要落泪。
霓虹灯的光洒落进来照亮他那张阴柔的脸,隐匿于烟雾中说不清是在发呆还是在凝望。
这时耳边忽然奏起钢琴的低鸣。
也许那只是他的幻觉,但他因此变得放松下来,吐出一口青烟,闭上眼跟随着节奏慢慢摇摆起来。
周围再次变成舞台,台下灯光闪耀,坐着那些爱他的观众们。
“你叫什么名字”似乎有人在黑暗里发问。
“阿九”阿九闭着眼舞蹈,微笑着随口答道。
“你舞跳得真好。”那个声音又说。
“谢谢,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不然他们为什么那么爱我呢?”阿九依旧沉浸在欢呼中,嘴角满是快乐,“大家都爱我。”
“舞蹈家都有艺名,你的艺名叫什么?”还是那个声音。
“撒旦,独舞的撒旦,悲伤都是演出来的,唯有快乐永存,我现在很快乐,再也没有人能让我难过。”他优雅地转圈,西装在黑夜里起伏。
“真是个好名字。”
“谢谢。”阿九夹着烟挥手,然后高抬腿。
他自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