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前方飘扬的旗帜,维尔托的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惆怅。
他犹记得穿过半人高的草丛时摩擦产生的窸窣声响,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清新气息,在平坦大地上疾驰的野牛和野马,以及永远高悬在头顶的一切。
达斯公国地广人稀,这广袤的黄绿世界亦是鲜有人烟,看不见任何村落、田野或屋舍。但他们还是遇到了形形色色的旅者:刚入草原时,他们与一帮骑马的平民擦肩而过,那群人似乎毫不留恋这迷人的景色,快马加鞭冲向唯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终点;接着,又在路上遇见一群商人和负责押送货物的佣兵团,他们骨瘦如柴的驴子和骡子的背上驮着一捆捆麻袋,他们没和五人交流,谨慎地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扎营时离他们远远的;还有一次,一辆完全密封的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车上的门窗用金属箍着,环绕其周的骑兵身披简陋的板甲,骑鞍下罩着颜色鲜艳的马毯,他们威风凛凛、趾高气昂地越过徒步行路的众人,护送马车向前奔去。
“终于……一座房子!”达莉欣喜地叫道。
帕里斯和科特的脸上也浮现出类似的表情。草原上风景虽好,但是洗浴不便,一段时间后,身上总带着一股发霉发馊的臭味,令人难受。前方出现的收税关口说明附近有领主的城堡,村庄和城镇应该也不远了。
维尔托从回望草原的状态调整过来,朝着前进的方向看去。只见白色的旗帜上印着两块交错的红色图案。再走近些,图案变得异常清晰——左边印着的是一把锋利的宝剑,右侧则是一柄华丽的权杖。在飞舞的旗帜下,是一座磨坊大小的堡垒,堡垒门口伫立着两个披戴罩袍的卫兵。
看清旗帜上的纹章后,达莉的笑容凝固了。她闷闷不乐地嘟哝着:“怎么就到利维坦了,我还以为可以买到香皂。这下好几天都不能用了。”
为了尽快到达目的地,与阿尔达的其他小队会合,帕里斯同拉斐尔商量后决定取道利维坦教区,给寻找晨曦之林的入口留下充足的时间,但就像现在这样,达莉似乎极不赞同这个决定。
拉斐尔示意达莉上前,自己则带着其余三人跟在后面。
这时,又有两名旅客骑着马从他们身旁经过,沉重的马蹄声掀起一片尘土,弄得大路上沙石飞扬。维尔托注视着他们在堡垒前停下,飞身下马,把缰绳绑在木桩上,拴好马匹,快步走进堡垒。
阿尔达一行人照着那两个人一样的路线来到堡垒前,达莉用轻快的嗓音朝驻守的士兵问好,随后推开虚掩的木门,招呼同伴们跟上。
两名士兵很是诧异,不明白对方的问候代表了什么,等众人的身影进到门内,才恢复庄严肃穆的神情。
抬头仰望,看见的是螺旋而上的阶梯。他们拾阶而上,直抵堡垒最上层。洞开的窗户如同渔网上的小孔般密集,来自苍穹的辉光照在被脚步磨平的台阶上,使它看起来纤尘不染。
达莉走在前头,第一个上到顶楼,守在门前的士兵拦住众人,叫他们在此等候。
当窗沿上的阴影向下移动几分,房门从内打开,那两个抢在他们之前进入堡垒的男子从屋内走出。
他们深色的装束早已面目全非,骑乘的马靴、遮雨的披风和系在头顶的宽檐帽上密布着杂色的斑点,寒碜得不能再寒碜。维尔托似乎在他们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惨状。
碰见候在门外的众人,二人礼貌地向他们问好。他们似乎比柯伊诺尔的居民热情不少,可两人如鹰一般凝视着众人的眼睛仿佛道出这份问候另有深意。
达莉虽然心里十分不耐烦,还是面带标准的笑容,匆匆地给二人行了一个神圣帝国境内常用的屈膝礼,然后快步走进房间。
屋内像是被太阳亲吻过,没有一处阴影。一个身着白色法袍的教士端坐在泛着流光的短桌之后,在他们进来时微微颔首,迎接几人的到来。
在他左右,同堡垒大门和顶层小门的两侧一样,伫立着两名士兵,他们身旁摆放的圆形盾牌上雕印着与堡垒旗帜上完全一致的纹章。
教士用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打量起站在最前面的达莉。
此时的达莉已经换上米色布料裁制的连衣裙,并用白色的头巾将脑袋包裹起来。她那颜色亮丽的长发被头巾遮掩,没有露出。
她的同伴们则穿着同色短衣,佩带短剑,在她身后站得笔挺。为装扮得更加真实,拉斐尔要求帕里斯在脸上抹了些草根下的泥土。脸颊灰扑扑的帕里斯酷似维尔托认识的、整日待在矿山中的监工米勒诺。
由于天气原因,两位法术骑士无法将锁子甲掩藏在外衣下,干脆一致换上短衣,以此打消陌生人的怀疑。
教士抬手揉了揉带有鱼尾纹的眼角,抓起丢在桌子上的羽毛笔,边蘸墨边说:“名字,住所,目的。”
“我叫露莉娅,是从达斯公国来的。我来这是为了见朋友,她写信跟我说自己病了。我很担心,央求父母允许我来探望她。可是他们实在是太忙了,就给我了一些钱币,让我带着几名仆从上路。”达莉对答如流,时而还流露出焦急与担忧的神色。尽管听不懂,维尔托还是不禁佩服对方的演技。
“嗯,”教士在一张草纸上状似随意地划着,时不时再蘸点墨水,“你那个朋友的姓氏和名字。”
“瑞根的劳伦斯太太,温格·劳伦斯。”达莉根据拉斐尔提供的信息,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们有带什么吗?”教士停下笔,抬起头,问道。
达莉用手指点点拉斐尔,像命令真正的仆从一样叫对方代为答复。
“除了必备的食物和衣物,只有这几把防身的短剑。”拉斐尔低垂着头,毕恭毕敬地回答。
教士皱起眉,挥了挥手,仿佛对面是几只恼人的苍蝇:“每人一枚银币,武器都留下,等你们要走了再来拿。”
拉斐尔脸上堆起笑容,将一枚硬币放在平滑的桌面,金色的光芒在亮堂的屋内依旧璀璨夺目。教士捋了捋掺杂着银丝的头发,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抓住金币,攥在手心,若无其事地朝两边瞥了瞥。他的卫兵没有多余的动作,仍像保卫着心爱之物似的站得笔直。
“到了那里不要乱说话,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记得去镇中心。”教士的语气舒缓不少,同时在纸张添上几笔,将它递给身边的士兵,“你们的通行证。可以走了。”
拉斐尔接过通行证的时候,维尔托偷偷观察着那名教士的举动。教士的左手在洁白的教袍上摩挲了几下,从敞开的窗户投射而来的光芒刺在那张刻板的脸上,却压不住微微上扬的嘴角。
…………
当众人抵达离堡垒最近的小镇瑞根,太阳已经微微西斜。远望小镇,它不像柯伊诺尔那样因有高低不平房屋而具备鳞次栉比的观感,视野所及皆是用泥砖和木头搭建的双层小屋,唯有最中心沐浴在斜阳下的圆形老教堂高出众生。
走在瑞根的石板路上,一路上遇到的镇民均忙碌着。
他们或独自扛着几捆干柴,脚步一深一浅步行回家;或刚打猎归来,肩上背着血迹凝固的野兔和野鸡;或与家人谈笑,将买来的面包和干果递给嘴馋的孩子。
如不是满街移动的白色头巾和仰头便能望见的教堂,维尔托甚至会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乡。越靠近中心,浅灰色与原木色相间的房屋便越少,也更加精致美观。
步入镇子里的广场,一排铜铸的圆柱呈直线排列在教堂正门前。偶尔有几个人停下,在一根铜柱前留步片刻,阅读上面刻下的文字——这是从古代传下来的习惯。相传,在亚诺大陆,人类第一部用文字记录的法律就是镌刻在铜柱上的。长此以往,这便成了一种传统。
维尔托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在一根柱子前站定,眯眼瞧上面的文字。那些字同阿尔达的字母有些相似,但每个字母都无法与阿尔达语对应。在维尔托眼中,它们就像扭着身子、在涂上暗绿色染料的柱子上游动的蝌蚪。
“这是哪门语言?”维尔托压低声音问离他最近的科特。
科特不确定对方是在像帕里斯一样挑衅自己还是认真发问,于是缄默不语。反倒是帕里斯做出了回应:“好像是神圣语,但是语法……有些奇怪。”帕里斯没有压低声音,引来了守在一旁的一位老人。
老人面色和蔼,语调平和地问:“几位是不是看不懂上面的文字?”
“不,我们来过这里几次,不必劳烦您了。”达莉向对方行上一礼,答道。
待老人走远,达莉用睥睨的眼光看了两人一眼,转过身,昂首阔步朝拉斐尔指的方向走去。
拉斐尔无奈地向三位没掌握足够语言知识的同伴解释道:“这上面的神圣语是几百年前刻下的,语法规则比较古老,但这里的居民说话的方式也是如此。至于上面的内容,我有时间再跟你们细讲,不过只要安分守己,这两天就不会有麻烦。”
拉斐尔讲解的同时,脚步并未停止。不一会儿,几人就穿过城镇,在一栋两层高的房子前停住,达莉扣响了褐色的木门。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自门后传来,木门半开,一张裹着头巾的女性脸庞从屋内探出。
她眼睛的颜色介于黑色和褐色之间,如宫廷中的琥珀,澄澈湛亮;时光在她脸上耕犁的痕迹没有破坏她温婉的气质,细腻不再的皮肤留住了流年里的故事;一头浓密柔顺的黑发藏在帽饰里,一黑一白,却十分和谐;手臂扶在门上,严实的袖口绣着碧色的柳叶;她的身高不高,在众人跟前更显娇小,像一只怯生的幼兔,随时都会从门边逃走。
“劳伦斯太太?”达莉小心地询问。
女人点点头,也谨慎地没有说话。
“女士,还请您通知您丈夫一声,我们是他的朋友。”拉斐尔走到门口,用阿尔达语说。
劳伦斯太太答应下来,合上门。
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中年男子拉开房门,做出邀请众人入内的手势。男子头发已然花白,华发将原先的头发从根到丝抹去,在头顶,就连白发也不再光顾;他脸上的印迹更加深刻,时间只给他留下了旧日俊美的残影。
“阁下,您终于来了。小姐,先生们,请进。”劳伦斯先生的礼仪十分到位,让帕里斯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这栋在小镇中较为气派的房屋虽然保留着与小镇风格一致的淳朴味道,却流淌着一股别致的温馨气息。
干净整齐的木桌椅,反复拖扫过的地面,纯粹手工剪裁、绣着简单花纹的布料窗帘,部分漆刷过的石墙,屋舍中的家具在劳伦斯夫妇和煦的微笑下更添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