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教会还要封锁这里多久?”拉斐尔严肃地问。他们刚用过午餐,劳伦斯先生就道出了教会为缉拿盗贼禁止任何人离开的消息。对肩负重任的小队来说,这是他们最不愿听到的噩耗。
“少则一两天,多则半个月。”劳伦斯先生无奈地回答,“每次碰上这种有利可图的事,教会的老头们总是特别积极。即使盗窃者可能早就逃之夭夭,他们也会下达这种命令,等待着急出发的旅客上门求助。”
“那我们还来得及吗?”帕里斯很是焦虑,问拉斐尔。
拉斐尔右手虚按一下,叫他冷静下来:“利维坦地势平坦,大部分都是平原,教会也修了不少路。我们离开这里后可以买几匹马赶路。即使他们将这里封锁半个月,我们还是能在十月前赶到帕罗达斯,不用着急。”
“买几匹马,就为了赶路,”维尔托暗暗咋舌,“他们的戒指里到底存了多少钱?”
午歇时分,维尔托在草纸上练习习得的文字。
他的姿势带着初学者特有的诚挚,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就像是在把一颗颗红榴石嵌在名贵的器皿表面。他的字迹虽然歪歪斜斜,没有美感,单个字母的勾画却很清晰,反映出书写者十足的耐心。写完满满一张纸,等墨迹晾干,维尔托轻放笔杆,将纸张捧在手心,端详起自己的“杰作”。
“至少比教堂铜柱上的那些字好看。”维尔托自我安慰道。他转向木窗,望眼欲穿。被切割成一片片的辉芒飘落在书桌上,像羽毛般轻盈自如。出于各种原因,他异常渴望外出,却被拉斐尔等人无情地拒绝了。
维尔托实在无事可做,只得下楼找寻乐趣。他发现劳伦斯先生也没入睡。跟对方打过招呼,维尔托坐在主人对面的一张椅子上,无聊地打量小屋的角角落落。
“怎么,没事可做了?”劳伦斯先生丰富的经历赐予了他敏锐的洞察力。这种洞察力并不依赖直觉,而是源自对上百次相似场景的总结。
维尔托叹息以对。人们通常会把熟悉自己的人当作知心朋友,劳伦斯先生在向维尔托讲述了自己的人生故事后,也觉得对方与自己亲近了不少,因而很乐意帮助维尔托排解无聊与悒郁。
他站起身,来到里屋一个封闭的储物室,挪开一罐状似酒坛的圆缸。圆缸挡住的地方,有一个看起来像活板门把手的小木柄。劳伦斯先生向外拉开秘门,在一堆财物里翻出几本旧书。
“如果你有阅读的习惯,可能会对它们感兴趣。”他这样说道。
十七岁的维尔托第一次见到装订成整本的书籍。他激动地接过劳伦斯先生珍藏的几本书,目光在它们的封面上来回移动。
他很快被压在最下面的那本所吸引。它的表面勾勒着繁复的花纹,凹陷的地方用金粉填充,形成一连串诡异复杂的文字,每一行都像是码头上环节无数、堆积在一块的铁索,看久了使人头晕目眩。
见维尔托盯着那本书,劳伦斯先生细心地向维尔托介绍起那些古怪的文字。
“这是古弥尔顿帝国的文字,世界上最难书写的弥尔顿符文,它也被称作魔法的语言。”他把书从维尔托手中慢慢抽走,示范起来,“这种文字最大的特点,就是只要阅读者能释放一定程度的精神力,便可以将符文变成书写者掌握的任意一种文字。”
他释放出精神力,封皮上的金粉开始游走变化,仿佛从沉睡中活了过来。它们最后变成了维尔托最近才基本掌握的阿尔达字母。
“这些符文上有魔法?”维尔托兴奋地问。
“是的,篆书者或抄写者必须持续调动精神力才能著成一本书。它还有其他用法,就像圣术和法术能附着在其他器物上,将正确的弥尔顿符文刻在一件普通物品上,也能产生相应的魔法效果。不过,它们的效果都不是永久的,要看那位魔法师往符文中注入了多少精神力。”劳伦斯先生忽地感慨起来,“说起这本书,我父亲当年费了一番心思才得到原本。他总是钟情于原初的版本。它有很多份手抄本,大多在泰特斯贵族和教会的手中,剩下的基本不是用弥尔顿语誊抄的。要不是我和几位同僚到家族城堡的废墟中搜查线索,偶然发现了这本书,它就遗失了。”
维尔托的食指划过封皮上已经能够识辨的文字——《利维坦教区——一个矛盾体的诞生》,亨利·艾·依米尔著。
往常,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维尔托都会下意识地猜测拉斐尔的去向。对方似乎从不在正常人能看得见的地方睡觉。这次,他没有发散自己的思绪,急切地赶到书桌前,将桌上乱成一团的纸、笔、墨筒、灰尘推向桌角,将装帧精美的古书摊开。
维尔托触碰到书脊,那些繁复的花纹中有一处凹陷,仿佛有人用指甲在这里狠狠剜下了一块。翻开书本,青褐色的纸张比草纸更为光滑,比羊皮纸更有韧性,使人感觉在上面著书,他的文思会更加踊跃。维尔托像是要对付一大堆足以饱腹的美味一样,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与作者的对话。
此书著于《利维坦条约》签订百年之际,吾欲归其质而具言敝见,其虽难与吾于弥尔顿所著相较,然正所谓“境遇有异者所阅皆有别”,吾亦难妄下断言,而凡人之著作皆有变化心意,再造心灵之用,唯愿诸君通其意而明其理。
写在书本开篇的段落让维尔托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他慌张地往后翻了翻,见后面的语言还算正常,才安心继续阅读。
吾在翻阅大量书信及著作后,大致还原出纷争年代第68年利维坦教区建立的始末,并结合这段历史与其后第一任至第九任利维坦主权者的一系列律令与举措,总结出利维坦教区最大的特征——根深蒂固的矛盾性。这点自原泰特斯帝国乐苏达行省的权贵商讨出让权力以保求地区稳定和平便已现端倪,利维坦的诞生本就是两种极不相容的力量的相互妥协。
当以埃德加与劳伦斯两大家族为首的乐苏达地区贵族军队在科伦草原遭受来自阿尔达王国北境军队的重创,时任埃德加家族族长托利·埃德加(他的祖父是乐苏达行省最后一任总督,后被封为公爵,实际上脱离泰特斯帝国的统治,建立施瓦赫公国)紧急召集各家族族长,探讨他们的出路。这些地区权贵一致认为,暂时放下分歧,联合该地区所有公国和伯国,成立一个拥有共同领导者的联盟是当前最有效的方案。这不仅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证战争期间军队的召集、物资的调度和决策的实施,还能保证战后各家族分配利益时不造成混乱,促成地区的长期稳定。自然,唯一的分歧便是主权者(他们为了避免引发争议,生造了这个头衔)的归属。时间紧迫,阿尔达军队步步紧逼,贵族们意外地发现,要想最大程度调动地区平民的作战决心并能让每个家族的人心服口服,有一个组织完全符合条件——教会,而教首远在南方,他们只得求助利维坦总主祭。当时教会已经在兵戈四起的大陆牢牢站稳,随着教区制的完善与落实,下辖三个小教区的利维坦总教区在这片地区的影响力日益增强,这里的教士们家财丰厚,一呼百应,纠集出一支御敌的军队并非难事。经过频繁的书信交流和托利·埃德加的拜访,时任利维坦总主祭维萨殿下最终同意接受主权者的头衔,毕竟,阿尔达人发下的铲除教会的誓言令所有教士心怀芥蒂。就这样,纷争年代第68年5月16日,人类历史上最为著名的条约之一的《利维坦条约》于利维坦的圣托马斯大教堂在诸贵族、教士以及所谓神灵的注视下被签署,利维坦(总)教区就此成为亚诺大陆上第一个完全由宗教人士统治掌控的地区。这是南方教会政治化、世俗化的里程碑。
教区成立后,由维萨殿下率领的军队出发迎战来犯者,并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在此之后,利维坦教区经历大小十数场战役,屹立百年而不倒,确实证明其建立之初衷,即保障地区安全与稳定得到了极佳的践行,但在胜利后发生的一切给和平蒙上了不祥的阴云。在《利维坦之约》上,有这样一句话——“我们代表家族以及家族之下所有臣民,在此签订契约,献出权利,期望主权者能保证该地区的稳定和平。”这句话本身就具有模糊性,“献出权利”,为何要使用这种表述?献出多少权利?献出哪几种权利?献出的权利是否会随局势的好转而归还?吾查阅原文,发现其通篇用神圣语书写,用词随意,语义含糊,完全不像是一份官方文件,唯独在神学解释方面,即一个教士成为主权者的正确性上,条约给出了极为充分的论证。前后撕裂的风格以及文字产生的歧义无疑是维萨殿下的布局,辅以教会的部分密信(因种种原因,无法在此展示),可以推断,之后貌似毫无征兆的事情也均为教会策划的结果。掌握军队后,维萨殿下解除了当地贵族的所有权力,仅赏赐给他们一系列虚衔;他还颁布了诸多教令,将几乎所有他能想到的臣民可能享有的权利牢牢限制,这些法律至今仍在使用。贵族们对这样的结局自是极不甘心,至十年前乌尔男爵煽动的小型叛乱失败为止,利维坦教区已经成功扑灭九次叛乱(包括未实施便被掐灭的),贵族的影响力进一步缩小,由此可以预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没有外部势力的干预,利维坦能够享有长久的和平,这使吾下文中将要提出的那些矛盾点显得颇为矛盾——众所周知,矛盾引发不确定,但利维坦的矛盾却带来了难以想象的稳定。为更好地剖析这点,吾将在后文适当阐述这些矛盾所在……
维尔托正想继续往后看,却感到背后一凉,他猛然回头,发现帕里斯正站在他的身后,俯下身子观察着他的举动。
“你在看什么?”帕里斯一只手举起这本不算厚的小书,扫了一眼封皮,嘴唇蠕动,像是在读作者的名字。接着,他翻开第一页阅读起来。维尔托以为自己要等很久,然而帕里斯没看两眼就把书合上了。
“这种书你也看得进去?”他用怪异的眼光审视着维尔托。
“嗯。”维尔托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情绪波动这么大,尽管他已经逐渐习惯了。
“这里面的东西也太枯燥了,这么长的句子,我看着就头疼。你如果没有书读,我戒指中还存着几本容易懂的,你要吗?”
“不用,不用,等我看完再说吧,有始有终嘛。”维尔托确实不认识一些词,也觉得里面的内容有点生僻。但他能看出,这本书对他思想与见识的拓宽大有裨益。
“有始有终,说得好。”帕里斯爽朗地大笑一声,“走吧,要用晚餐了。”
维尔托这才注意到,窗外的天空已被浸成玫红,沉于室内的一天即将结束,又一个黑夜即将降临。
这里比阿尔达天黑的时刻要早上一些,但现在已是傍晚八点,瑞根的教堂传来宣告宵禁的钟声,无论多远,它都一样悠远震撼,仿佛就在你我身边震荡鸣响。
维尔托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被帕里斯丢在桌上的书,随他一起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