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维尔托躺在床褥上,回想着自己刚刚读过的内容。
记述完条约签订前后的种种大事件,亨利·艾·依米尔开始了对《利维坦之约》的漫长分析,他几乎逐字逐句地剖析了整份条约,夹杂着大量议论,不断说明自己的看法。
维尔托读完这一部分,不灵光的大脑中只剩下一句话,“由于教会具有至高无上的教权,诸贵族才将主权让渡给教会,然而,根据条约,主权者的权力足以管控教权,即主权源自教权,主权却僭越教权。”
跟书中的大部分内容一样,维尔托对此似懂非懂,他仅是根据这句话在段落中所处的位置认为它非常重要。
协约的内容之后紧接着作者对教区法律的分析,维尔托也从中了解到了真实的历史,“世界上第一部系统的成文法典其实是刻在泥块上的第一版《弥尔顿法典》,而出于保存得更加长久的目的,第二版法典刻在了铜柱上,从此形成了一种莫名的风俗。”
但令维尔托头痛的是,书中一长段对于教会宣扬“欲望是人的原罪,人生来性恶”的阐述与批驳,自己一点都没有看懂。
想到这,维尔托顿时睡意全无,他盯着被幽影涂布的天花板,额头微微发烫,有一种从被窝中爬起来继续阅读的冲动。
他闭上眼,倾听屋内的动静。
离他很近的另一张床悄无声息,似乎没有人睡在上面;他的身侧,厚实的石墙断绝了隔壁的所有声息;小镇的夜里,没有风吹动树枝的摇曳声响,没有啼鸟的婉转鸣音,倘若有人行走在街上,整个黑夜都会被牵动。
维尔托双臂一撑,半坐起来,把盖在身上的薄毯推到一边,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
“如果是冬天,我可不会晚上起来看书。”维尔托思绪飘散,恍惚间撞翻了一张椅子。在这种时候,椅子撞地的声响可不比玻璃破碎的声音更不刺耳,维尔托像是被冻住般,僵立在原地。
对时间的分分秒秒缺少概念的维尔托没有计算自己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难熬的时间缓缓流过,周边静谧依旧。他这才“解冻”,摸黑来到书桌前,摸索一番找到火石,将半截长的蜡烛点燃,翻至印象中他读到的那一页,在闪烁跳跃的火光照耀下继续煎熬而诱人的旅程。
但黑夜是如此神秘,充满未知,令人浮想联翩,维尔托无法像白天一样集中注意力,阅读时,任何内容都有可能引发无限遐想。
尽管在《利维坦之约》中,贵族们或明或暗地点出法律的制定必须经过他们的许可,但如同吾于前文分析的那样,他们既已献出所有权利,自是无权要求教会按莫须有的规则办事,利用这点,历任主权者将《圣典》的大量内容引入教区专属的条文,因此有人戏称,在利维坦教区其实根本不需要钻研那些厚重的文书,只需将《圣典》倒背如流。
维尔托将最后一句话读了好几遍,没有发现半点幽默之处。
话虽如此,但利维坦教区的法律以精简著称,它最核心的内容便是著名的圣典十一律,包括……
《圣典》十一律是维尔托少有的有所了解的知识,他跳过这几段,接着看了下去。
其中最大的矛盾点在第十一律上。据记载,《圣典》第十一律是纷争年代末期,时任教首门罗二世为笼络人心从原典中引申而出的“新律”,这一事件被称作“神明律令的再发现”。但是“不得征伐”同《利维坦之约》中“主权者有权统领军队,对外发动战争”有着明显的矛盾,虽在现实中,利维坦主权者还未主动发起一次大型战争,但对于政治的研究正是要考虑尚未发生却可能发生之事,并将其危害降到最低。若有朝一日出现这种情形,必会违背两者之一,况且这与违反“不得杀人”不同(教会的大多数人对杀戮并不排斥,而且可以通过将之称作净化避开惩戒),这是明显的、易为人攻讦的、对《圣典》的违背,他们必须考虑信徒和贵族们的态度……
维尔托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像是在向作者发牢骚,抱怨他将一个句子写得这般冗长。他拿起果盘中的一个桃子,啃了一口,继续往下看,直至阅读到以下内容才体会到一丝新意——
所以说,主权者的癖好会对教区的法律造成极大的影响,譬如,自第二任主权者路德维希将有关“净体神圣”的宗教概念写入法典,即使包括教首国在内的大陆其余地区皆未有类似规定,甚至在“五年战争”后,因廉价香皂的引入再度掀起沐浴热潮,利维坦教区的居民仍不为所动,以不沐浴为荣。
“以不沐浴为荣……”维尔托忍俊不禁,边笑边摇头。尽管阅读的过程有些滞涩,他还是从字里行间看出了这项规定的荒谬。顷刻一笑后,维尔托揉揉发酸的眼睛,往四周看了看,生怕自己的笑声打搅了朋友们的美梦。
淡黄的纸张在朦朦的烛影下一页页翻过,或流畅或艰涩的语言如同蹁跹蝶影,在明暗交织的房间一闪而逝,时间在漫长的阅读中已失去原本的样貌,似被无限延伸,又似被压缩为短短一瞬。
几任主权者与教首的争执、不同法律的适用、对圣像态度的分歧,历史与现实中的一切在这间小屋里缠绵缱绻,令二者愈发光怪陆离。
按其定义,主权者头衔的归属自然取决于上一任主权者的意愿,但既然历任主权者都兼任利维坦总主祭一职,教首是否有权通过行使主祭叙任权干涉利维坦的统治?历史上,九任主权者皆直接指定了他们的接班人,这也导致教会将利维坦教区视作激进派的试验场;他们对《圣典》有着独特的理解,观点比撒拉坦各派系的更极端;他们使用被称作“古典神圣语”的语言,文字和语法规范严格遵照《圣典》的下半卷,并称它为“正统神圣语”,与大多数神圣帝国贵族和教士提倡的“标准神圣语”的语言(他们当然也将自己的语言奉为正统)争锋相对;他们要求利维坦的普通民众严格遵守法令,严格按照教区倡导的生活方式度过一生。在大陆的其余地区,无论是在神圣帝国下属两大王国、斯巴斯契公国,还是在另外两个教会拥有极大世俗权力的独立总教区,皆无如此激进的做派和至上的权力存在。因此,人们在谈起利维坦的教会时,通常会将它同撒拉坦教廷割裂,分而谈之,因其在形式上和思想上都与……
…………
睁开疲惫的双眼,维尔托发现自己正趴在桌子上,脸颊紧贴着书卷,纸张上还残留着带腥味的渍迹。
温暖的晨光叫醒了熟睡的世人,将他们从夜的汪洋中捞起,注入新一轮活力——彻夜未眠的人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他们的精神被烙上了夜的印迹,难以同白昼亲近,一如此时的维尔托,眼皮微睁又即刻合拢。
失去气力的维尔托感到身上沉甸甸的,像是被夏日的暖阳压着。他没有尝试再次睁眼,随意抖抖身子,妄图将它抖落,却惨遭失败。
他又像打落枝头的野果一样,有节奏地晃动,终于将那样东西甩到了地上。地上传来“啪嗒”的声响,紧接着门轴转动的声音,拉斐尔走了进来。
这位行踪诡秘、心思难料的法师见维尔托仍在沉睡,拾起掉在地上的毯子,轻轻盖在维尔托身上,又在草纸上给维尔托留了一行小字,随后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