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尾翼划过天际,沉入海底,七月的朝阳接踵而至。
在瑞根额外逗留的这些天,除去用餐的时间,钻研依米尔的著作占据了维尔托生活的大半。此外,为了更好地理解书中的内容,他还会每天抽出一定的时间提升自己阿尔达语的功底。
维尔托很享受午后阅读的闲适与惬意。每当他坐在木椅上,手掌托着书本,手指夹着书页,随时准备翻动,细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落在一片茶褐色中,维尔托会产生有人在陪他一起阅读的错觉。
平和的阳光、粘稠的墨水、纤细的笔杆,它们见证了自己思索与收获的整个过程。
在这出行受限、令人提心吊胆的一周,每当维尔托在阅读中忘却时光,劳伦斯太太总会把食物放在维尔托房间门口,轻敲房门,提醒维尔托及时用餐。
而维尔托像是被书海吞没,无法与外界沟通,总是会忘记,却也没有人苛责他。偶尔下楼用餐时,他的口中每次都会蹦出一些关于利维坦历史、风俗的问题,也总会被帕里斯等人联合抵制。
这天早晨,劳伦斯先生从市集回来,带给众人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盗窃者已经被抓住,小镇的封锁终于结束了。
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吃早点的维尔托同其余四人一样欢欣雀跃,但这份欣喜中还掺杂着一丝遗憾。他对再次踏上旅途充满期待。但是,他也清楚,自己在接下来的数月中很难再寻到一个如此安稳的居所。
他不知其他人是否有这种感觉,在这里,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镇,在劳伦斯夫妇的悉心照料下,他第一次触摸到了一个美满的家庭特有的温度。
和劳伦斯先生分别前,维尔托恋恋不舍地把书放到对方手中,像一个不愿意交出自己心爱玩具的孩子。劳伦斯先生见他这般,笑着把维尔托伸手递来的书本推了回去:“你留着吧。”
“可是,这是属于您,还有您父亲的书。”
“你读到哪了?”劳伦斯先生问道。
维尔托脱口而出:“刚刚看完议论艺术的那部分。”他在专门向拉斐尔请教了一些词汇后又将这本书的前半部分重新翻阅了一遍。所以,即使日夜不停地读着这部著作,维尔托依旧没能在出发前读完。
“那你应该知道,如果这里的教士或居民发现我私藏书籍,尤其是这种书后,他们会做什么。”劳伦斯先生云淡风轻地说,“书要被人读才有价值,你既然喜欢,就拿去吧,记得好好保管。”
维尔托注视着对方肌肉松弛的脸庞和毛发稀松的头顶,重重地点头,和四人一起离开了小屋。屋内,不落尘埃的地面、被风掀起的窗帘、花叶繁茂的植株、夫妇两人诚挚的笑颜,一切如初,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他们真的会一直待在这里?”达莉难以置信地问。
“其实到了一定年纪,只要不掌握太多机密,组织的成员可以选择远离,在王国的任何地方度过余生。”拉斐尔说。
“所以劳伦斯先生冒着危险为我们提供住宿,完全是自愿的。”帕里斯感慨道。不论是为了什么,肯承担这份责任并一年年坚持下来,都是值得尊敬的,他这样想着,转过身,朝街道末端的房子行了一礼。
“走吧。”拉斐尔没有阻止帕里斯的举动,虽然对方的动作惹得路人纷纷驻足。
清晨日光的气息依然在小镇上空徘徊,天色尚早。出发前就规划好路线的五人不紧不慢地朝小镇北边赶去。
他们正走在一条街道上,街上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就像是被另一波人撞上,变得摇摇欲坠。阿尔达一行人赶紧跑到墙角站稳,摆出防备的阵势。
接着,只听一个人扯着嗓子大喊:“犯人在教堂门口,快走,快走!”
宛如被驯化的鹰隼,听到这句话的熙攘人群如同奔流的潮水,往小镇的中心涌去。
五人被这股洪水裹挟,身不由己,跌跌撞撞,与路人摩肩接踵地来到了小镇中央。教堂前的小广场上,镇民们自觉地围成一圈,似乎颇有经验。
维尔托从他们的肩上望去,密密麻麻的人头、刺鼻的恶臭、震耳欲聋的喧嚣瞬间堵塞了他的感官;身材伟岸的科特的视野更加开阔,他清楚地看到,巨大的铜柱和教堂的石壁之间,披戴甲胄的士兵与身着圣洁白袍的教士们混杂在一起,而从自己所处的位置到铜柱脚下,瑞根的镇民挤满了每一块可以立足的空隙。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狭小的广场能塞下这么多人。
一名胸口缝着红色纹章的祭司往前走了两步,眉头微皱,似是受不了满广场的馊味。他拂拂袖子,昂起头,瞥了一眼身后的指挥官。指挥官受意,号令肃立在民众跟前的士兵。士兵们旋即正立,不带感情的目光直愣愣地盯向前方,锃亮的枪尖与盾牌反射出道道金光。
教堂门前的士兵高举手中的喇叭,奋力吹响,腮帮子憋得粗红。人头攒动的民众安静下来,等候尊敬的祭司大人宣读文告。
祭司咳嗽一声,从华丽的法袍下拿出一卷羊皮纸,将其展开,振振有词地念道:“受幸于我主与总主祭殿下的恩典,我,瑞根的管理者,自豪且欣慰地告诉诸位,对我镇民做出极大侵犯的罪恶之人已为我等擒获,现公示于众。”
话音刚落,教堂的大门后出现了三个人影。两名士兵神情肃穆,动作一致,将长枪抵在被夹于中间之人的背上。
在最前排的镇民眼中,那个“罪恶之人”身着灰色的干净囚衣,看上去异常整洁。可倘若他们再走近一些,就会发现这所谓的“整洁”不过是惑人的皮囊。
在脚踝处,是道道触目的鞭迹;在长衣的袖口之下,细细的褐色伤痕若隐若现;他走起路来颠上颠下,似乎瘸了腿,却强忍着,怕起伏过大而被锋利的枪尖戳到;他的左右脚踝分别套着精铁打造的特制脚镣,用一根乌青的铁链拴在一起;清洗过的脸颊红得发黑,跟洗衣妇卖命搓洗、生出老茧的手一个颜色;藏污纳垢的头发被刻意梳理过,聚成两股,分披肩头,显得不伦不类。
待三人走到祭司身后一步的位置,祭司嘴角微翘,满意地看见了底下激动愤慨的脸庞与拳头。他让人群喧闹一阵,意犹未尽地抬起双手。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主说:“不可偷盗。”而我身后的这个罪恶之人屈从于内心的欲望,臣服于地狱的魔鬼,盗走了我的镇民,你们的同胞,尊敬的加里文先生的财物。你们都认识加里文先生,他的正直与善良毋庸置疑。同样正直与善良的你们难道会允许恶人侵犯这样高贵的镇民吗?”
“不会!”排山倒海的回答整齐划一。
“你们认为,对这种破坏了瑞根安宁生活、受蛊惑的罪人,应当如何处置?”
“严惩他!”“杀了他!”“绞刑!绞刑!”“杀死他!”混乱、魔咒般的声音充斥在维尔托耳畔。他脖子一缩,被这股可怕的气势吓到。他感受到了纯粹的怒气。
这是莫名的、非理性的怒火,即使语言不通,但它和火山喷发产生的恐怖气息一样,是一种超越语言的语言。
像是安排好的一样,加里文出现在祭司身旁,他在脸上挤出愤怒和感激杂糅的神情,一张长脸在扭曲之下格外狰狞。他伴着呼声,一口啐在盗窃者的脸上。
“你还有什么罪要忏悔吗?”祭司没有转头,宛如古代神话中漠视生命的神祇。
“我……我只是拿了一块面包……”嗫嚅的声音极低,除了近旁的几人,几乎没有人听到。
在震天的严惩要求声中,祭司直接忽略了受刑者的忏悔,高声宣告:“赞于祂与他的授权,我执掌瑞根的事务。但我没有具体定罪的权力,这是直接归于主与总主祭的无上权柄。因此,此等罪人应由尊贵的总主祭殿下惩戒。遗憾的是,他日理万机,我只得行使他赐予我的另一职权——将受魔鬼诱惑的人交予你们,正直的瑞根镇民们处置!愿罪恶得以洗净,唯光明不逝!”
他把羊皮纸丢在身后那人的脸上,在胸口比划了一下,阔步返回教堂。
士兵们把那人架住,来到铜柱边,将他摁在柱子上。他们找来了绳索,在犯人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他似乎已经接受了命运,没有挣扎,鼻翼微翕,脸上写满悲戚与哀伤,眉眼间还有逆来顺受的麻木。
守在镇民面前的士兵亦后退到教堂前,放任怒气腾腾的镇民处置铜柱上的受刑者。完成了必需的步骤,加里文扔出了第一块石头。
维尔托没有看到前方发生了什么,当他意识到人群正在往前挤的时候,仅仅片刻,他就被迫与其余四人分散。又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站在了队伍的最前列。
放眼望去,空中满是飞舞的杂物,其中最多的是石头。各种材质的、畸形的、丑陋的石头漫天飞舞,被镇民们抓起掷向铜柱。
维尔托旁边的那个青年义愤填膺地从地上挖起一块石头,竭力投出。维尔托顺着石头飞过的轨迹,看到石块狠狠砸在一个被捆着的可怜人的额头上,锐利的棱角划破通红的皮肤,留下一条血迹。
他看到了镇民口中的“罪人”。他的头发上沾满泥土、杂草和黏糊的液体;脸上斑驳似腐烂的果物;锁骨上嵌进一块铁器,像是要把他的胳膊切下来;白色的囚衣成了最完美的画布,红色、青色、黄色、棕色的颜料源源不断地向上面抛洒。
青年又拾起一块石头,却砸在了铜柱上。在一片喧嚷的斥责与谩骂声中,两者相撞的声音细不可闻,难以觉察,但维尔托仿佛听见了一声巨响,猛地惊醒。他强行掰开身后密实的人墙,从缝隙间挤了出去。
广场边缘,靠着科特醒目的身高,维尔托找到了其余几人。
“荒原在上!这都神圣历年了,还有这种野蛮的审判方式!”帕里斯对镇民的气势和处刑的方式大为不解。
“他们身上的味道太难闻了,好恶心!”达莉同帕里斯关注的方面完全不同,但表现出的惊恐与厌恶如出一辙。
“他还能活下来吗?”维尔托望向自己刚刚逃出的铜柱区域,那里仍然被团团围着,人声鼎沸。
拉斐尔和科特同时摇头,脸上尽是莫名的神色。
为防事久生变,在拉斐尔的敦促下,他们沿着小路快速离开了瑞根。
路上,维尔托暗暗想,那位美丽的姑娘是否也在那伙人群中,瑞根小镇的居民不应该全是如此吧?如果是的话,也太悲哀了。
瑞根的广场上,时间随着石块敲打在铜柱上的声音一起,滴答而逝。
忽地,人群一哄而散,像一座沙子堆砌的山峰轰然坍塌,广场恢复了往日的空旷。空余下满地的石子、泥土、唾沫、粪便、菜叶,以及几截断掉的绳子和一具泯灭了气息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