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瑞根后,阿尔达一行人在利维坦各地辗转,积累了许多通行文件,努力让他们看起来像一群生意人。
虽然没有太多波澜,但沿途见到的一些场面——暗含歹意询问五人的乞丐,带着脚枷、被拖着走的犯人,村口倒栽葱埋在土里的尸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众人,这里仍然暗流汹涌,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故。
进入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前,他们又一次经过了收税的堡垒,不得已缴纳了十几枚银币。
进到镇子里面,按照计划,拉斐尔和科特同他们分开,找寻卖马的商人。另外三人百无聊赖,在小镇到处闲逛。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镇子的深处。
在利维坦,所有城镇都以一座教堂或大隐修院为中心向外增扩。
正如三人现在所见,一座由惨白砖石砌成的大型场院盘踞在松木搭建的楼房中央,紧闭的门窗划定出一个与外隔绝的世界,正门左右的墙面雕刻着偌大的纹章,前面设有一排木栅栏,像是在进行无声的警告。
拥挤的小镇中,这里是唯一可供人喘口气的地方。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威严神圣、不容侵犯的圣殿,只是一个修士们学习和侍奉神明的场所。
三人无意制造麻烦,状似随意地路过门口,绕着大隐修院的围墙散起步来。他们身侧的灰白墙体一路向上,支撑着高处的檐顶。这里似乎颇有年岁,但应该经常有人修葺维护。
“这是个女隐修院。”达莉言之凿凿。
维尔托不明白对方的依据是什么,他对建筑了解甚少,而各种教会场所在外貌上相差不大,特别是到了利维坦后,每栋房屋、每座教堂基本以同一标准建造,更加难以区分。他便依从了阿尔达人骨子里的习性,不再详细地加以区分,完全采纳其他人的说法。
“为什么这么说?”
“我说是直觉你们信吗?”达莉偏过头,扯着头巾,似是对自己不得不戴着它十分不满,没有理会帕里斯的无奈和维尔托的困惑。对她的脾气比较熟悉的帕里斯不让维尔托继续发问,小声告诉他,无论他问多久达莉也不会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
他们顺着院墙延伸的方向,缓步前行,转角后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在这边,也有不少像他们一样溜达的镇民。但他们的目的跟三人完全不同。他们中的一些人全身贴着墙,用手、脚、舌头亲吻涂抹灰浆的砖墙,仿佛这样能沾上主的恩赐,使他们身上的顽疾得到缓解,或是消除近来的霉运——可能在他们看来,既然这样做没有任何损失,为何不多加尝试?
维尔托毫不怀疑,假如隐修院的大门没有锁,镇民们肯定会隔三差五到院中参观拜访。
神圣帝国下属诸国内,教会的势力如日中天,他们通过信仰同民众联系,在平民和低级贵族中的声望很高。不像绝大多数超凡组织,在教会的刻意引导下,招至大量蜚言,“黑袍子”“堕落者”等侮辱性词汇流传甚广。而在利维坦,教会受到如此爱戴就更正常了。
舔这堵墙上的泥巴真的能治病吗?维尔托正思忖着,达莉忽然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两名男士一愣,警觉地靠近一步,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古怪。
达莉的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容,像是蜷缩成一团的玫瑰花瓣,格外别扭。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高处,让他们仔细听。
维尔托朝达莉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一扇打开的窗户。在高处那一排紧闭的木板窗间,它就像一个打乱了阵型的士兵,尤其突兀。整齐划一的队列里,这扇敞开的窗子像是魔鬼诱人服下的堕落果实,微不足道的裂缝似乎在引诱他们一窥隐修院中的秘密。
他敞开耳朵,排尽一切干扰,捕捉任何可疑的声响。街道嘈杂的声音逐渐退去,维尔托听到了风扫过草木的轻柔声响,听到了昆虫与泥土、植被相拥的悦耳声音,听到了随风传来的阵阵喘息和低吟,引人浮想联翩,深入其中,是有韵律的痛楚与欢愉……
维尔托惊愕地再次抬头,眼皮跳动,傻傻地盯着窗子的缝隙。
片刻之后,帕里斯惊跳起来:“荒原在上,这是哪来的声音!”他中气十足的嗓音被压得极低,像锯木头产生的嘎吱声响。
达莉也尽力压制自己咯吱的笑声,左手轻轻放在墙上,用关节重重叩击一下。
白色的院墙如同摇晃的水面般晃动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天空倒映其中,足以以假乱真。维尔托屏住呼吸,白色的石面变成透明,又慢慢显现出一片尽是砖墙石瓦的场景。
达莉的手掌抚于“镜面”,“镜子”上的画面飞速变换,终于在一个极为暴露的场景停下。
维尔托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内心被羞耻感填满。可就像真的被魔鬼诱惑一样,他忍不住再去瞥上一眼、两眼、三眼……
在流动的“镜面”上,画面像是被刷上了一层油料,有些模糊,但还是能看到,两个躯体在一张床上翻云覆雨。
凑近些,能看到两人缠在一起的头发。她们的身体亦是难舍难分,决意消弭彼此的轮廓。
维尔托迅速瞥过一眼,就瞥见两人进行了数不清的爱抚与亲吻,划过的指尖、勾起的红唇、修长的睫毛;伴着从敞开的地狱之门中溜出的声音,他无法想象两人正在那张狭窄的木床上享受怎样的愉悦与释放,微红的脸颊、如雨的汗水、迷情的眼睛;她们将自己的身心全部托付给对方,在昏昏欲眠的午后,缠绵的话语、含苞的生命、拥吻的芳心。
达莉不再掩饰,放肆地笑出声来,“镜面”的起伏更大了。她抱着尝试的心态移动透视的画面。大隐修院中隐藏的一切缓缓暴露在三人面前。
中心的教堂空无一人;狭窄的走廊上三三两两的修女木然行走;住在高层房间的老修女抚摸着收来的钱币,满足地叹息;小房间内的修女们欢畅地闲谈,相互眉来眼去;在一个隐秘的角落,一个不知从何处钻入的教士搂着一个披戴头巾的姑娘,欲意行事……
看到最后一个画面,帕里斯啧啧称奇:“这是隐修院?明明是红房子。不过,就是猎奇的红房子也欣赏不到两个女人做这种事。”
魔法变出的“镜面”在维尔托眼前破碎了。他一扭头,发现达莉正歪着头,双眸注视着帕里斯,一弯明目下暗旋着无数激流。
维尔托被帕里斯暗中捅了一下,像是被黄蜂叮了一口,听到他说:“话说我还没去过红房子,我哥哥的描述又模糊得很,现在总算看到个大概了。对吧,维尔托。”
维尔托无奈地回答:“是……”
同时,他心中却在想其他事。无论是对隐修院的窥视,还是旁观广场上野蛮而血腥的处刑场景,都是直观而深刻的体验。他意识到,劳伦斯一家的温馨安定、隐修院的圣洁庄重都是流于表面的,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建立在残酷的统治和外表的粉饰之下。
流动的意识没有规律,猛然间,依米尔的一段话跃至维尔托的脑海——他以为自己已然淡忘,却未曾想这些知识一直潜藏在深处,只待一瞬的唤醒。
“教会对信徒们思想的钳制造成的危害可体现在方方面面,而最直接、最容易表露出的反而是他们管控力度最大的——人类思想中一切非理性的欲望,它们深深刻在每个人的天性中,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所谓七宗罪。吾不知它们是否真能归为罪恶,只知凡人皆有此类欲望,每个人的身上都存在向它们靠近的种子,只要不沦为被欲望控制的行尸走肉,众生皆然,如此完全不必畏惧,重视理性与节制比教会的全盘否决是更加优良的选择。同样,教会倡导的原罪与赎罪,于众人而言,在意与惧怕的起因全然源自教会的灌输,在这之前,只有小人物才不敢直视自己的欲望。”
像是与这段话相呼应,傲慢无礼的收税教士,教堂前将罪犯随意交付给愤怒民众的祭司,以及在木床上相互亲抚慰藉的修女依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们的表情、动作被无限放大,捕获了维尔托的每一缕思绪。
“欲望与各种情感总是相连的,没有人能够完全抑制,过度的、强加的教条无疑是非理智的,教会的做法有违世人,也有违其成员的天性。因此,纵使《圣典》中的神灵真的存在,矛盾荒谬的教会也绝不可能是祂的代言人。”
“你相信教会所说的神灵吗?”维尔托猛地抬头,问帕里斯。虽然根据对方平日的言行,维尔托大致能猜出答案,他仍想亲耳听听生活环境与见识同自己大相径庭的帕里斯会如何回答。
帕里斯皱起眉,驻足于高墙下。
“你不清楚社交的礼节,要知道,信仰这种事是不能随便问别人的。除非你愿意说出自己的态度,或者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常亲密。不过,我们之间也没必要计较太多……”他停顿了一下,下颌和上颌交错起伏着,像是在咀嚼食物——这是他认真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我们家族有一个规定,所有人都不得跟宗教有任何关系。当然,对我来说,就是没有这项规矩,我也不希望每天都有一群神神叨叨的人围着我,简直是种酷刑。”
维尔托没有得到自己渴求的答案。帕里斯是由于家族传统和潜移默化的教育才不相信神的存在,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和具有说服力的信念,就像自己由于长久的认知本能地憎恶教会一样。
“为什么会有这种规定?”他抓住帕里斯说的另一点,问道。
“阿尔达所有古老的家族中都有这个规定。因为教会对阿尔达做过不可饶恕的事情。”说到自己家族的历史,帕里斯一下变得严肃而骄傲,“当初,阿尔达和泰特斯帝国还在交战,我们据守诺顿山脉,在战斗中占尽优势。可是阿尔达那时的国王,帕德·莱伊,教会的信徒,被教首说服,和泰特斯帝国签署了协议,表示臣服。有了这份条约,泰特斯帝国派军队驻扎在阿尔达,雇佣我们的人开采矿山,将种植的果树砍倒,建起加工坊,源源不断地出产建筑石材和华贵的金银器具。他们让阿尔达人没日没夜、一刻不停地劳作,最后把商品都拿到泰特斯去卖,从头到尾,我们只获得了支付给矿工的微薄薪水。这样谁还愿意待在阿尔达?我们人少不是没有原因的!促成这个结果的教会反倒捞到不少好处,不仅在帝国内变得合法了,还在圣城建了座教堂,用的都是他们在阿尔达空手赚来的钱!这还不止,他们和泰特斯人在那几百年间犯下了多少暴行!有些事我都不愿意谈起。所以,等阿尔达脱离了那帮人的控制,等我们……现在的王室登上王位,马上发布一条诏令,禁止家族的人与教会来往。当时所有有良知的贵族都效仿了。我们怎么可能相信这帮人!只要我们还没忘记这些事,教会就不可能像控制利维坦这样控制阿尔达!”帕里斯恶狠狠地瞪着隐修院,一只手贴住了剑柄,口中不再说话。
天色欲晚,被变幻的色彩碾过的院墙似乎矮了几分,即将被修女们的欲望翻越。平复了心情的帕里斯叫上两名同伴,朝小镇东边的会合点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