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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诺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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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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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经过几个钟头的相处,和洛托斯逐渐熟悉后,他们对这位老者的印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原以为洛托斯是个行事干脆的人,但对方没有像提供车马服务的人那样急着把五人送到目的地,反而优哉游哉地陪着他们在林中散步;同样,他并非好开玩笑或尖酸刻薄之辈,对科特那匹骇人的乌黑大马也未品头论足,要知道,帕里斯当初见到这匹长得像幼年巨龙的高头大马,拿它开了一整天的玩笑。 他不像古板守旧的老翁,也不像玩世不恭的顽童,不像处事泰然的哲人,亦不像胸怀大志的领袖,简而言之,很难把他归入一种人们熟知的类型。 与洛托斯交谈时,会有如沐春风的惬意。他说话不像拉斐尔那样干巴巴的,他的肢体会同时比划着增进倾听者的理解,使谈话润色不少。话到中途,他有时会停下,沉思片刻,这时的他才像一个饱尝风霜、博览群书的学者。 而当对话结束,回想他说过的话,能惊奇地发现一些值得细品的观点,就像是在检查一堆漏斗筛出的砂砾时,不经意抓取了几块被泥土包裹的矿石,若想再收获些什么,除非有足够的天分,不然必须耐着性子把泥土一层层刨去。 洛托斯似乎非常了解这片森林,每当他们走过一处地方,他会提起与此地相关的故事,如几年前撞见正在野餐的精灵,或是迷路的探险者,乃至偶然遇到的一只羽翼华丽的飞鸟。他在讲这些故事时不假思索,仿佛根本用不着回忆,叫人怀疑里面掺杂着虚假的成分。 临近正午,维尔托的肚子犹如教堂整点的钟声准时响起。 “我觉得我们把你肚子惯坏了。”帕里斯埋怨着,“洛托斯,我们能在这里用午餐吗?” 喜欢别人直呼自己名字的洛托斯不在意地颔首,就地坐下,随手摘取几株蘑菇,在上面抹了抹,就送进了嘴巴。 “这些蘑菇能吃?”帕里斯吃惊地问。 “谁跟你说森林里的蘑菇不能吃了?”洛托斯没好气地嚷着,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在咀嚼软嫩的蘑菇,“那个不行,有毒。” 刚采了一株带着鲜红色斑点的蘑菇,预备尝鲜的维尔托兴致缺缺地把它丢到一旁。 “等你在这边待上个三四年,就能分辨出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不能吃。前提是你懂得正确的尝试方法。”洛托斯向维尔托解释道。 “那这林子里还有哪些植物能吃?”维尔托讨教起来。 洛托斯接过达莉递来的清水,将泛着金属光泽的锡杯端得老高,像是在向什么人致敬:“这里的动植物品种有很多,我相信精灵在这方面施展了特定的魔法,让血森林不至于只有单调的红色。被纂改过的系统很复杂,但并非没有规律,经过一番研究,我发现森林南边的动物比较少,相应的,那边的植物基本都有毒。有精灵告诉我,当年,有几个泰特斯的士兵迷路后吃了一些蘑菇和果子,立刻毒发身亡。而北面因与阿诺大面积接壤,生物品种差不多,植物基本是无毒的。等你熟识了两地的动植物,再把夹在中间的这些分个类,就能知道个大概。像你身旁的这株应该是南边的孢子随风飘来的,它在这里扎下根,仍然含有剧毒。” 说到底,洛托斯还是没有回答维尔托的问题,但维尔托被他的话弄得糊里糊涂,不知如何追问。 用过午餐,继续往北走,红色的树木越发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山毛榉、桦树和柏树之类较为常见的树种。它们形态各异,参差不齐,孳息生长。令人眼花缭乱的树丛芜杂无序,若非有洛托斯引路,五人肯定会以为他们一直在丛林里兜圈子。 当他们在林中转过弯,往东边走上一段,眼前出现了裸露的山体,上面挂着随风摇曳的翠青藤蔓。他们选择一个洞口,穿过这片区域,来到了山崖边。几人站在山顶的一角,向下鸟瞰,一汪湖水映入眼帘。 如果之前有人跟维尔托说,他会遇见比山洞中的钟乳石更加美丽纯净的事物,维尔托定会一笑了之。现在,他却不得不相信。 山脚下,临岸的湖水是碧青的,如同打磨过的翡翠玛瑙,透着独特的绿色幽光,或许是湖岸的青草赋予了它这种颜色,又或是湖底浅埋的水草,无意间改变了舞台的幕帘;湖面如镜,没有风过、雨落的声音,它宛如坚硬的水晶,又似一触即碎的泡沫,没有一丝波纹的水面是如此完美,仿佛容不得一点破坏,它好似纯净的代名词,大自然所有纯净之物的制作方式都是从它这里借来的;但是,看哪,微风拂过,蔚蓝的湖面荡起条条彩纹,像是美人的颦蹙,竟丝毫没有破坏她的美感,反而平添柔媚活力,那重重叠叠的波涛与倒映着碧蓝天空与纯白云彩的湖面是如此般配,就像韵文中时常涌现的灿烂诗意,亦如音乐中绝无仅有的完美和谐;深入湖心,浅蓝渐渐浓郁,变得深沉,内敛,犹如花季少女的心智,因时光流变而成熟,外化为庄重、典雅的雍容仪表;七月如火的骄阳幻化成影子沉入湖底,变得温和,柔情,仿佛从外到内,完全被湖水软化,无私地释放温暖,滋润湖中生命;可惜,在高处无法窥见湖中游动的身影,但当走近,释绽的水花、飘旋的泡沫、闪耀的甲鳞,它们化作私语将湖水中的欢乐诉说。 寻常的湖泊在当季往往只有一种模样,但这片湖泊,像是集千年精华的琥珀,在不同的视角下能呈现不同的景观。走到这汪清澈透底的碧湖前,欢欣雀跃的鳟鱼蹿出水面,伴风而舞的水草展露娇颜;上前一步,滑翔的羽翼在镜面划过,无数生灵荡起阵阵涟漪;等候片刻,堤岸的圆石慢慢显现,浸透的泥沙往湖底落坠;后退一步,翻涌的湖水霎时平静,虾蟹沉底享受顷刻安宁。旁人能从潺潺流水中观见春之生机、夏之繁盛、秋之萧瑟、冬之凛冽,四季轮回,春秋变换,在一息内轮番上演。现在本是夏季盛时,却叫人不禁心生忧虑,担忧似马奔腾的湖水会突然冻住,化作冬日璀璨的冰晶。但终有一日,沉寂的冰面会从内向外破碎,高唱生命礼赞,涤荡众生灵魂。 湖光山色,良辰美景,谁敢高声言语? “怎么,看傻了?”洛托斯嘴角缀着笑容,愉快地问道。 从高处下来,直到岸边,阿尔达一行人没有说一句话,此时依旧无力作答。 维尔托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沙子一样,需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挣脱。但他不想从沉浸的状态脱离。维尔托自问自己是何其幸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接连撞见这般美景。同时他也庆幸,倘若自己听从拉斐尔等人的劝阻,中途折返,便会失去这番机遇。 良久,帕里斯悄声问道:“这湖,叫什么?” “没有名字。” “什么叫没有名字?”达莉迅速转过头,面向洛托斯。 “就是没有名字。”洛托斯领着他们在湖堤漫步,语速平缓地说,“当我们提起它,总是满怀敬意与喜爱,总是像提起自己心爱的宝物般悄声细语。当你想表达的意思到了,情感在交谈者之间共通了,何必再加上一个无谓的称呼。况且,你认为什么样的名字配得上它,什么样的名字能还原,或是贴近它的原貌? “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识过许多超乎你们想象的美景。但那年我来到这里,远远望见了这片隐僻却足以囊括世界一切美好的湖泊,我便预见,自己将在这里度过漫长的时光,发现,发掘,思索,前进。 “最开始,精灵们告诉我它没有名字的时候,我尚不理解,和你们现在一样惊讶。但慢慢地,我对这片湖泊代表的那种境界有了些体悟,才发现语言并不是万能的。 “世上有太多宏大、浩渺的事物无法用语言描述,更不能冠以一个简单的名字。你们可能会联想到《圣典》中的那句,“不可妄求祂的名。”因为,若是人为地加上一个称呼,它的神秘感便会崩塌,它的意境也会被破坏。教会的教士都能领悟的道理,我竟然用了那么长时间。” 感慨着,叹惋着,洛托斯转向湖泊,合上了双眼。他背对着他们,仿佛在思考某个宏大的命题,需要长久的静默与沉思。一句话飘至众人耳中,像是一则劝诫,又像是一个警告。 “不要探求它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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